患者体型相当瘦弱,肚腹上几乎没有一丝脂肪,对于术者来说倒是轻省了不少,不用受脂肪液化的困扰。
她说话的时候,已经小心地切开了腹膜,用叠好的绢帛吸除了血和渗出液,同时将腹膜切口边缘外翻,用干净的绢帛固定,然后才取了两个拉钩,分别递给谭非跟文溥。
二人的脸色其实已经有些发白,唇角也失了血色。但到底是做过最底层游医的人,也曾经处理过不少鲜血淋灕的外伤,反应并不算太剧烈,勉强还能胜任拉钩的工作。
刀口向两侧拉开,花花绿绿的肠子就露了出来,星璇跟燕殊的脸色瞬间就变了,全靠着口罩的遮掩才没有失态。谭非跟文溥也没好到哪里去,全都在强忍着做呕的冲动。倒是张世昌在廷尉府见多识广,虽然也同样有触动,但仍能保持镇定。
他的目光扫向洛千淮,却见她露在口罩外的双眼平静淡然,就像对眼前所见的一切早就司空见惯一般。
洛千淮没留意他的打量。她换了两只无损伤长镊,小心地交替着提夹结肠带,很快就在里面翻找出了作乱的阑尾。
阑尾约有七八厘米长,呈紫红色,肿胀且渗出了粘液,将邻近的组织与结肠粘连在一起,并不能用镊子直接夹出来。
洛千淮却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虽然眼看就要溃烂穿孔了,但到底还是差了最后一步。
这可比她先前预想的最差结果,阑尾炎穿孔、脓液粪化与消化物污染腹腔造成的弥漫性腹膜炎,可好治得多了。
救人的把握又提了两成,洛千淮的声音也变得轻松起来。
“这截肿胀的肠管就是阑尾。它是在盲肠末端一截闭合的肠管,发炎后就可能坏疽、穿孔,最后导致病患死亡。其实它的存在,对人体并没有什么影响,只要把它切掉就再无后患。”
“大家来看,现在炎症已经很严重了,周边已经有所粘连,这种情况要如何处理呢?”
她的手上戴着用羊肠缝合的薄手套,直接将手指探进伤处,进行钝性分离。
“好了。”洛千淮将分离成功的阑尾取出来给大家展示:“我们接下来的任务就是切除它。但不能直接切,因为系膜里还有一根阑尾动脉,直接切除会导致流血过多。具体要分几个步骤。首先就是结扎系膜。”
她一边说一边示范,用止血钳在系膜根部阑尾动脉旁无血管的部位穿孔,穿过准备好的桑皮线结扎两道。
“约半数的患者,阑尾根部系膜处还有一条来自盲肠后动脉的阑尾副动脉。眼前这个患者虽然没有,但以后大家操作的时候,一定要观察仔细,发现后也要予以结扎。”
她在近端再做了一道结扎,方才用止血钳将系膜全部夹断。
断端没有出血,看起来相当完美。她取过一小块干绢帛包缠住阑尾,用特制的阑尾夹夹牢,再用泡了盐水的绢缺点包围在阑尾根部的盲肠周围。
“下面要做的是荷包缝合。目的是为结扎切断阑尾做准备”
洛千淮的讲解深入浅出,但对于周围几个初学者来说,也是相当有难度的。但大家都是勤奋好学之人,就算一时有不明白的地方,也都先藏在心里,目光灼灼地盯着洛千淮手上的动作,半点儿也不敢走神。
手术进展得很顺利。结扎阑尾根部并切断,将残端包埋推入盲肠腔内,覆盖系膜,作加固缝合。
做完这一切之后,用三黄水与酒精溶液清理腹腔,然后分层缝合。
一直到手术结束,病患一直都没有醒过来,生命体征始终平稳。
“手术成功。”洛千淮露出了进入手术室后的首个笑容:“谢谢大家。”
众学徒还处在震惊之中,好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
她摘下羊肠手套,走向张世昌:“大人,幸不辱命。病患的性命,已经保住了九成。”
张世昌的面上也现出了一丝笑模样:“洛郎中果然神乎其技。只是这人还没醒,一切都尚没有定论。”
“最多一盏茶时间,他必定会醒。若是一切顺利,再躺上十天半月,就可以恢复如常了。”
“那本官就拭目以待了。”张世昌说着,迈步出了手术室。
他刚一出去,柴志国便一脸焦急地迎上前去,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第三百三十一章 公然抗旨
张世昌眼神微凝,稍微顿了一顿,便即吩咐道:“我这便回去。你就带人在这儿守着,有什么消息第一时间报给我——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
柴志国叉手应是:“必不负大人所托!”
张世昌一路打马回了西京。此时城门早已关闭,但廷尉府有夜间缉盗查案的特权,门禁对他来说形同虚设,他甚至都没出示腰牌,就有门子一脸谄笑地把城门打开,放人进去。
一路疾驰到了廷尉府,大步走了中堂,就见到了新帝身边最得用的宦者令郑善。
他正大咧咧地坐在主座之上,皱着眉头有一答没一答地喝着茶,几个廷尉府的属官垂着手在下首立着,各个都是耷眉躁眼的模样,显然是挨了训斥。
一见张世昌,郑善面上的不豫之色都快溢出来了,冷声道:“仆今日可见识到了张廷尉的官威,便是天子近臣也不放在眼里,竟然生生地让人等了那么久。”
张世昌心底轻哂。廷尉是九卿之一,银印青绶,俸禄为中二千石,与比千石的宦者令相比,却是要高得多了。只不过郑善一朝得势,享受过了被官员们吹捧礼敬的滋味,并不再将他这个二千石官员放在眼里罢了。
“郑令监言重了。”他连腰都没弯,只虚虚地抱了下拳,就算是全了礼数:“本官今夜恰好在外查访一桩盗案,得到令监来访的消息,已放下公伤全速赶回,没想到还是累令监久等——细说起来,却是本官的不是了。”
他嘴上说不是,但话里话外都在指责郑善不请自来,耽误了正经公务,若对方还要继续计较,就是在无理取闹。
郑善是心思细腻至极的人,哪里听不出他这点儿话音。他心下恼意更甚,面色却如冰河回暖,和煦亲善:“原来如此,却是仆误会了大人,还望大人莫要见怪。”
“令监是天子身边之人,本官用心孝敬唯恐不及,哪里还敢见怪。”张世昌面上也露了笑,只是未达眼底:“只不知令监深夜前来,可是有什么旨意?”
郑善咳了一声,正色道:“有上谕。”
张世昌撩起袍角,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臣张世昌,恭聆上谕。”
“昔日承恩公的次子王泰,现下可是羁押在廷尉府?”
“正是。”张世昌答道。
“今赦王泰之罪,着其即日还家。”
郑善宣完口谕,便笑吟吟地去扶张世昌:“张廷尉快请起,赶紧把人给提出来,仆也好回去向陛下交差。”
张世昌不肯起身,面无表情地道:“请郑令监转告陛下,臣,实在无法奉诏。”
郑善惊得眼睛都瞪圆了,指着他的手指打着颤:“张廷尉,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抗旨不尊?”
“臣并无此意。只是王氏一案,先帝在世时已有定论。王泰虽因年幼免死,但活罪难逃。陛下尚未亲政,若真有心赦免,可经政事堂三位大人商议用印之后下发明旨,臣必不敢有半点违逆。但只凭这么一道口谕,却是与律法制度不合。”
他一边说,一边向着未央宫的方向抱拳遥敬道:“臣蒙先帝与陛下所托掌廷尉府,断天下刑狱,亟当以身作则,不敢因媚上而违国家法度,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你大胆!”郑善几乎气得仰倒:“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这般公然藐视陛下,简直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张世昌却是一脸的大义凛然:“郑令监只管如实回禀。若陛下因此降罪,张某愿一力承担。”
郑善怒气冲冲地带人离开了廷尉府,几位属官赶紧上前扶起了张世远。
这几人皆是他的心腹,也都亲眼目睹了方才那一幕,面上都全是忧色。
廷尉左监上前劝道:“大人,您何苦如此?公然违抗上谕,只怕旦夕之间便有杀身之祸,还不如就实话实说。那王泰在狱中染了重病,严格说起来也怪不得大人,如今掩小过而铸大错,可要如何是好?”
“是啊。”廷尉正也劝道:“那郑令监本就是个无风也要起浪之人,看方才离去时的脸色,只怕回去之后还要添油加醋。他是天子近臣,只怕此事必不会善了,大人也当有准备才好。”
“大人,属下有一良策。”廷尉右监靳照说道:“先帝立下三位辅政大臣中,陛下最敬重大司马。大人不若即刻去求见并告知实情。大司马素来欣赏大人,必会一力帮您周旋,如此或可逃过此劫。”
“说得有理!”其他几人纷纷转头看向张世昌:“大人,您就听靳右监一言,赶紧去大司马府上吧!”
张世昌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面上并不动声色,这会儿却忽然勾起唇角,说了一句并不相干的话:
“你们对当今陛下,其实并不了解。”他说道。
“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靳照带头问出了大家的疑问。
张世昌却并不多言,换了话题说起了王泰:“我亲眼目睹洛郎中行开腹去痈之术,每个环节都精妙无比,似乎极有效验。若是没有意外,再有半个月内人也就康复了,正好能赶上陛下登基的大赦令。”
“可是他能等到那时候,只怕大人您未必能等得到啊!”廷尉正忧心忡忡。
张世昌却笑了起来:“放心,本官自有道理。”
郑善冲进承明殿的时候,心里似有一把火在焚烧。
虞炟见他独自一人回来,又是那么一副委屈又愤怒的表情,就猜到他是在廷尉府吃了瘪。
“陛下!”郑善扑倒在他面前,眼泪在眶子里打着转儿:“那个张世昌,竟敢公然拒接上谕,全不把您放在眼里。奴婢就是为您委屈,明明您才是真命天子,他却说要等三位辅政大臣发了话才能放人……”
此话深得断章取义的要旨,成功地激起了虞炟心中的怒意。
他虽年幼,但素有城府,纵是心中恚怒,也并没有上面儿。
“将今夜你与张廷尉的对话,一字一句地说给朕听。”他淡淡地道。
郑善刚要信口雌黄来个乾坤大挪移,虞炟却又挥手制止了他,反而唤来了两个跟着郑善一起去廷尉府的小宦。
“你来说,他补充。若有一字虚言,全部杖毙。”他对那两个小宦说话,目光却轻轻地瞟向郑善,其中没有带着任何情绪,却令他心里不自觉地发寒。
这位主子,跟大行皇帝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饶是他侍候了对方的时间不短,也仍然看不透他。
第三百三十二章 托了洛郎中的福
两个小宦不敢有一字隐瞒,你一言我一语,将郑善与张世昌的对话倒了个干干净净。
殿内沉静下来,虞炟坐在御案之前,垂眸敛目一言不发。
郑善自忖之前自己说的,并没有一字虚言——那张世昌有没有抗谕不遵?有没有说过要让三位辅政大臣审议的话?样样都有,他并没有欺君。
所以陛下这会儿的沉默就可以理解了,就算年纪再小也是皇帝,谁愿意被人这般轻视呢?
“张世昌犯的可是大不敬之罪,陛下万勿被他气坏了身子。奴婢这就去传唐使令进宫,让他带人前去缉拿……”
虞炟忽然就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
“郑善。”他一字一句说道:“你很好,都能替朕拿主意了。”
他的语气淡薄无比,像是时下渭水上最后剩下的那一层冰,便是再怎么小心地踩着行走,也难免会落入冰冷刺骨的春水中,从此万劫不复。
“陛下!”郑善腿一软就跪了下去,叩头如捣蒜:“奴婢万不该擅自揣度圣意,求陛下看在奴婢多年随侍的份儿上,饶奴婢一条贱命吧!”
大殿之中是死一般的寂静。郑善战战兢兢地等了好久,才听到一句轻飘飘、冷冰冰的话:“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郑大令监上任没多久就被降了职,新任的宦者令上任第一件事,却是去了廷尉府,为张世昌带去了少帝的口头褒奖,赞他严守法度不徇私情,有古贤臣之风。
洛千淮对宫内的风向一无所知。她正在庆幸,自己制作的青霉素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王泰术后不久就醒了过来,但很快又继发高热晕迷。这本不是一台成功的阑尾切除手术该出现的情况。
洛千淮满心疑惑地为他细细地查了体,这才发现王泰的双脚脚踝周围,早就溃烂肿胀,其中右脚踝已经呈现紫黑色,肿得发亮。
这应该是在狱中被铁镣磨出来的伤,未经及时调治发炎所致。之前群医聚集,注意力都放在肠痈之症上了,竟然没人注意到脚踝的问题。
这孩子放在前世,也就还是个小学生,也不知道犯了什么罪过,要受到这种折磨。洛千淮叹着气,让星璇把情况跟柴志国交代了一下,然后就开始处理伤口。
清创,引流,上药。患儿身体瘦弱,明显是营养不良,经过了阑尾手术,再加上脚踝上的感染,单靠自身的免疫力,未必能挺得过去。
这个时候就是青霉素大放异彩之时了。皮试没有问题,青霉素溶液配上生理盐水,灌入了陶瓷所制的点滴瓶中。针头是洛千淮花高价寻了手艺最好的金匠特制的,对于能制出最精细的累丝首饰的匠人来说,做出空心的针头并没有多么困难。
作为大豫史上第一个享受到抗生素的人,王泰没有辜负洛千淮的殷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