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注意力放到了那人的衣饰之上。他穿着件宝蓝底银丝暗纹的袍子,袖子与裙裾上都有几处因洇血而变得紫红。腰间悬着一块只剩下上半截儿的青玉佩,剩下的半截儿在他脱离布袋之时落到了青石板路面上,发出了极悦耳的脆响,直接摔得四分五裂。
家境不错,非富即贵。洛千淮心中有了数。
那人一出口袋,立即用另一只手扶住了墙面,一瘸一拐一向着与洛千淮相反的方向而去,不待见她的意愿表现得十分明显。
但洛千淮却不能就这么把他放走。一方面是出自医者仁心,对未经检查的伤患完全不放心;另一方面,现在已经到了系统提示的时间了,胡同里就这么一个外人,显然就是解决问题的关键人物。
这人虽然还能走动,但显然也相当艰难,弓着身子每走几步就会咳上两声。这咳声落到洛千淮耳中,却是略微有些耳熟。
她没时间细想,赶紧冲过去扶住了对方。那人仍然想要躲闪,但力气委实不济,还是让洛千淮得了手。
“公子不必担心,那些恶人已经走了。小女是恰好经过的郎中。”她温声说道:“公子方才遭人殴打,未知伤势如何,不如让小女帮着检视一番,若没有问题,再送公子回府如何?”
第三百四十四章 墨公子也有今天
照理说,听了洛千淮这番话,眼前之人本不该拒绝她的好意思。可他却偏偏用袍袖将脸挡得更加严实,非但一言不发,还试图扭着身子,想要躲开她的搀扶。
“公子切莫讳疾忌医。”洛千淮多少能猜到这位贵公子的心思。被打事小,丢脸事大,况且还是在陌生女子面前,所以也只能好生劝慰:“皮肉外伤虽不紧要,怕就方才出手之人不知轻重,伤了肺腑。不若就让小女检查一下……”
“没有。”那人听到这里,才忽然冒出了两个字。只是这两个字明显是特意压着声音发出来的,听起来怪极了。
洛千淮心头忽然就生出了丝丝疑惑。此人特意捂着脸,还变了声,难不成本来是与自己相熟?可是她在西京是人生地不熟,什么时候认识这么一位衣品不俗的贵公子了?
不对,好像还真有那么一位。她抬眼打量着身边的人,越看就越觉得眼熟。身高体型都极为相似,洒落下来的鸦青色长发无比顺滑,袖口露出修长的玉色手指,指甲修剪得圆润整洁,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她将鼻尖凑近了对方的衣袍深嗅,就闻到了一股极淡的冷梅香。
果然幸灾乐祸才是人类不可逃避的劣根性。一旦确认了对方的身份,洛千淮的第一反应就是在心里偷笑。
活久见啊,谁能想到,平时各种高冷帅酷,在下属面前威风八面的墨公子,竟然会有被人装进布袋暴打的一天?
洛千淮不需要深思就能猜到原因。墨公子并非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装作不懂武功,想来在这西京城里要掩饰的东西更多,否则卫鹰跟卫苍他们怎么会连个人影都不见?
就是不知道自己的出现,会不会打乱他的计划。不过系统既然让她在此时出现在这里,应该就是算准了自家渣爹惹来的麻烦,墨公子可以出手解决吧?
可她宁愿去欠陌生人的人情,也不想再欠他的。
“公子。”她改了主意,松开了手:“既然你已无碍,那小女也就不再多事。这便告辞了。”
墨公子的脚步微微一滞,喉间传来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好”。
洛千淮眼看着他独自蹒跚前行,正要转头离开,从身后忽然就冲来了几个人。
都是墨公子的亲卫,领头的人是卫岚。
“洛大娘子,你怎么也在这儿?”卫岚又惊又喜,扯着嗓子冲着墨公子喊道:
“公子,您怎么样了?要不顺便让洛大娘子看一看,莫要留下了什么隐患。”
前方的人影忽然就僵硬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放下了掩面的袍袖,转过身来。
那张平素白得发亮的冷白皮面上,这会儿已添了数道红的紫的青的伤痕,左眼底发乌,右嘴角流血。只是因他底盘太好,便是到了这种境地,也依然并不显丑,只是充满了一种凌虐之美。
“公子!”卫岚跟另外数名亲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第一时间跪倒在地,痛心疾首:“主辱臣死。请公子暂留属下等一命,待报了今日之仇,再以死雪耻!”
洛千淮冷眼看着,却听墨公子淡淡地道:“今夜之事,与你们无关,不必如此。马上就要宵禁了,先回去再说。”
所以她猜得没错,之前果然是墨公子故意示弱。眼看卫岚等人上前扶住了墨公子,她便淡然一笑,扭头便走。
大概是已经露了面,所以墨公子也并不似方才那般避她如蛇蝎,反而停下了脚回头唤她:“洛大娘子,不,应该称你为景大娘子了。关于令尊的事,墨有几句话想要同你交代,不若一道去寒舍小叙如何?”
她没有主动开口恳求,反而是他先提到了此事。洛千淮不是个纠结的人,也就没有再拒绝,跟着墨公子一行左转右转,进入了东市南面的宣平坊。
刚一入坊,恰好二更鼓响,宣示着亥时已至,宵禁开始。
西京的宵禁制度,只是在夜间关闭各坊之门,同一坊市之内,居民仍然可以自由流动。
墨公子的宅子就座落在宣平坊东南角,很低调的一套二进小院,大门之上空空如也,并没有挂上一个“杜宅”的匾额。
洛千淮一边走一边诧异,这宅子好像是新入手的,内中简陋至极,家具摆设少得惊人,看起来还十分粗鄙,便是她这个现代灵魂也都看不入眼,完全不符合墨公子既往的奢靡画风。
她随着墨公子入了书房,卫岚送上了茶水便退了下去,将空间留给了他们二人。
洛千淮捧着手中的粗陶茶盏,又看了看墨公子手中同款,且还带着微小缺口的另外一只,眉宇间的好奇之色,简直都要藏不住。
墨公子举起袍袖,拭了拭唇角已经干涸的血液。
“洛大娘子也看到了。”他苦笑道:“墨近日,过得并不算如意。”
“公子先不要说了。”洛千淮到底还是看不下去,放下了茶盏,自袖袋中摸出了一瓶伤药:“我先帮你检查并处理伤口,其他的话稍后再说,如何?”
“如此便有劳洛大娘子了。”墨公子顶着花花绿绿的脸说道,声音动作都恢复了之前的优雅。
洛千淮让他平卧于榻上,在胸腹之间细细地按压检查,以确定脏器有无破损。
她检查的时候全心全意,只当手下之人是个寻常病患,但墨公子的感觉却并不一样。
他只觉得一股子难以形容的酥麻感,随着那只娇柔的手四处游走,似在他体内点燃了一团火。
“公子到底是习武之人,将要害之处保护得极好。”洛千淮放下了手,轻松地说道,并没有注意到墨公子自颈至耳,都已经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粉。
“还要劳烦大娘子为我敷药。”墨公子一改方才死躲着不让她见的态度,积极请求医治。
洛千淮从来都不会拒绝病患的合理诉求。她用一支玉匙舀了药膏,在他面上的伤处涂抹均匀。
她刚刚处理完毕,墨公子就极为自然地脱下了外袍,继而又解开了中衣的系带。
见洛千淮神色微怔,他便紧抿着薄唇,有些困难地抬手,指了指手臂与肩背。
那里赫然布着多处淤紫伤痕,可想而知肯定不会好受。
第三百四十五章 请大娘子记住今夜的话
墨公子身上的瘀肿看着严重,但实际上都是皮外伤,就是面积有些大。
洛千淮手中的药膏都用尽了,也只是涂过了双臂跟大半个脊背,前胸与腿脚都尚未处理。
“让人去霁安堂取白药膏。”洛千淮放下了空空的药瓶:“上次我给你们写的那个活血止痛膏的方子也适用,只是没有白药膏的效果这么好。”
“这样啊。”墨公子点了点头,也不再说话,只是低头拾起了中衣,慢吞吞地往身上套。
刚刚抬臂,便扯动了肩上的伤处,发出了“嘶”的一声痛呼。
洛千淮的动作比大脑更快,迅速地回转身子,按住了他的手臂。
墨公子幽幽地望着她,棱角分明的下颏微微上扬,眸中透着一种可怜兮兮的情绪,与平素智珠在握的模样判若两人。
可惜他并不能看到自己此刻的脸,数个伤处都敷着一层厚厚的黄色膏状物,活像一只受伤又别扭的小狗,并不能让人生出半点绮念。
“我来帮你。”她善心大发帮他穿上了中衣。
在此过程中,墨公子不时便会哼唧几声,洛千淮则是好脾气地放轻了动作。一件很简单的衣服,竟然就穿了半盏茶的时间,待到最后低头系带子的时候,一滴汗珠就忽然落到了她的颈上。
洛千淮愕然起身,才发现墨公子自颈至面,不知何时已铺上了一层霞色,一滴滴汗珠自额前滑落,将披散的发打成一绺一绺的。
他紧咬着唇,向来健康的唇色呈现出瑰丽的酒红色,要是没看被黄药膏覆得厚重的嘴角,甚至可能生出荼蘼的观感。
洛千淮的手迅速覆上了墨公子的额,皱眉道:“都是皮外伤,怎么还发烧了?难不成还是有内伤……你且等着,我这就去开一服药,吃过睡一觉,明早就能退烧。”
她一边说,一边就要去门前唤人拿笔墨。只是还未及行得一步,手腕便被人牢牢握住了。
洛千淮疑惑地回头看时,就见墨公子深深地长叹了一口气:“茵茵,我很难受……你留下来陪我。”
洛千淮本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再三眨眼之后,还是确定了眼前这个疑似撒娇的人,正是那朵高岭之花墨公子。
“别闹。”她试图挣开他的手,却根本做不到。这人就算受了伤,对付起她也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公子。”她也叹了口气:“我就去开服方子,稍后还会回来的。”
“不要去。”墨公子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变得极为缠人:“这点子伤不碍事,根本不用喝药。我不想你离开。”
“我其实也是这么觉着的。”洛千淮冷冷地瞟了他一眼,直接忽略了对方的最后一句话:“公子武功过人,身体底子又好,一点皮肉伤而已,便是不用药也是无碍的,所以小女这便告辞了。”
墨公子的眸光之中,忽然就飞过地闪现了一丝幽怨。洛千淮还没来得及细品,他就已经迅速地换上了另外一副模样。
冷静,淡漠,气场强大,恢复了洛千淮熟悉的神态,只要忽略他面上的多处黄色膏药,就还是那位皎若云间月的主上大人。
主上大人挺直了背脊,伸手将散乱的发丝撩到了耳后,方才开口道:“景大娘子。”
“哎!”洛千淮爽朗地应了:“公子可是愿与小女说说阿翁的事了?”
“不错。”墨公子点头:“景公之前曾于我有恩,在得知他可能获罪之后,我已经做了安排,断不会影响景公的前途,景大娘子尽可放心。”
墨公子的信用在她这里是极好的。洛千淮就道:“不论公子的理由是什么,总归是为阿翁解决了难题,小女在此谢过公子了。”
墨公子想要露出个笑容来,可惜嘴角扯动的幅度稍大,便引起了一波刺痛,只好保持着严肃的模样:“大娘子不必如此。墨也听说了崔九之事,不知大娘子今日前去崔宅之时,心中作何想法,是欣然前往,还是有所不甘?”
他问出这句话,目光便一瞬不瞬地紧盯着洛千淮。洛千淮对于已翻篇儿的事本来没什么感觉,但此时心中却忽然一动,准备借着这个引子,让这位彻底死心。
当然了,对方襄助自家渣爹之情,她有机会自会相报,但别的就还是算了,她可不想为着那些不相干的人,把自己给彻底赔进去。
“崔家累世官宦,九郎君又是嫡出,既有阿翁作主,小女自是无有不允。”她垂首作出了娇羞状,那娇羞之中,还杂着几分失落:“只是小女福薄,无缘被九郎君相中,现在想来,也觉得甚为遗憾。”
墨公子的手不动声色地攥成了拳,面上却丝毫未显,只是冷声笑道:“景大娘子若看重的是门第,那之前的霍瑜呢?若论门庭显赫,当今朝中有谁家可以与大司马大将军相提并论?”
“可那时候并无阿翁的允准。且那霍瑜不过将小女视为玩物外室,并无正经纳妾之心,所以小女又岂会情愿?”
洛千淮说得振振有辞,以为得墨公子听了之后,必会将她视为寻常贪慕富贵的庸脂俗粉,彻底丢在脑后。
哪想到墨公子的反应却跟她想得不太一样。
“景大娘子当真是这般唯父命是从?”他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其中满满的都是她看不懂的玩味之色。
自己说过的话,便是天塌了都要强撑到底:“国朝以孝为本,小女自当谨守父命,断然不敢自专。”
她梗着脖子,表情要多认真就有多认真。
“很好。”墨公子却笑了起来,连唇角处传来的痛楚都全不在意了:“景大娘子当记得今夜的话,万万不要后悔才好。”
洛千淮忽然有一种感觉,好像有什么事情正在脱离自己的掌控。
当然也有着一丢丢的担心,担心墨公子会不会找上门来,直接向渣爹求娶。
但细想这短短两日跟景渊采薇的相处,二人都是满脑子攀附权贵的心思,怎么可能同意让她嫁给一个无官无爵的江湖人士?
这种事,一定不可能发生。对了,待回头还得再去跟渣爹后娘再确认一番,重点强调刚定下的婚姻自主协议,绝不能让某人钻了空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