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侯可是有话要说?”辛贺极为客气地说道。
“今日出来时间不短了,身子有些撑不住,这便先行告辞了。”
墨公子虚虚地拱了拱手,转头望向洛千淮:“景大娘子怕不是忘了,今儿的针灸还没做呢——陛下钦点你照顾我,可没让你跑到这儿,费心费力却还要受人嫌弃的。”
洛千淮早得了他的提点,这会儿便摆出未过门的小媳妇模样,越过众人站到了墨公子的身侧:“小女出身低微,兼之才疏学浅,若非方才辛府来人诚心相邀,本不该再履此贵地,以免再遭人羞辱——既然霍太夫人信不过小女,那便也无须勉强,直接另请高明的好。”
墨公子修长的眉锋微微上挑,目光在辛贺若有所思的面上缓缓扫过,又看了看没料到事态会如此发展,颇有些恼羞成怒的张显秋,再瞟了已经醒了过来,正眯缝着眼睛偷偷打量众人霍琇,忽然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景大娘子怕是误会了吧。”他淡声说道:“久闻辛相治家甚严,辛夫人又是霍氏嫡女,最是重规矩守礼仪之人,岂能不知你自受了赐婚圣旨那日起,便已是本侯铁板钉钉的夫人,享超品诰命?有了这层身份,除了陛下跟诸位公主,又或是与你同品级的侯夫人之外,百官之妇见你都须行礼——又有谁敢看不起你,甚至当众羞辱于你——莫非是以为陛下年幼,并不将他放在眼中?”
他的话虽是对着洛千淮说的,目光却驻留在辛贺面上,内中蕴着层层冰霜,冷得出奇。
辛贺身在这个位子上,看到的东西远比其他人多,从来也不敢只把他真当成一个废物侯爷,只能碍着头皮苦着脸解释道:
“内宅的事,向来都是拙荆打理,本相从未过问。只是眼下小女病重,拙荆气急交加尚未醒来,实在不是追究的时候,不如便由在下替拙荆,向景大娘子赔个礼。”
他说着,当真向着洛千淮,做了一个又深又圆的揖,口中道:“还望您大人大量,莫要跟寻常内宅妇人计较。至于小女的病,更是要多多倚仗大娘子之力啊!”
这话一语双关,却是将霍琇跟张显秋两个人都纳入了“寻常内宅夫人”之列,偏霍琇在那躺着装作未醒,张显秋为了维护岳母的形象,根本不好发声反驳,只能脸色难看地咽下了这个哑巴亏。
洛千淮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才发现辛贺当真是个妙人儿。
他未必不知道妻子平素是个什么性子,但碍于霍家的面子,只是装聋作哑,不是逼得急了,决不会露出真实想法。
第四百八十六章 为她折腰
“咳咳咳咳!”墨公子哪里看不出来,洛千淮已经有些心软,连忙干咳了几声:
“辛相莫要这般抬举她。不过是个没什么经验的小娘子,治病救人全凭一腔热血——登不上大雅之堂,还是不要在这儿献丑了。辛大娘子身份贵重福泽深厚,必会遇到贵人相助——也就是本侯这身子骨儿,是真的离不开她。说起这个,还得感谢陛下天恩浩荡……”
他一边絮絮叨叨,一边向着辛贺微微点头致意,之后便身子一软,斜斜地倚靠在洛千淮身上,半拖半拉地向外面挪去。
在她身后,霍琇已然坐了起来,一把拉住了脸色难看至极的张显秋:“阿母,不能让她走!”
“连治都不敢治,拦着有什么用?”张显秋咬着后槽牙,恨得浑身打颤。
她是真的没想道,只是这么随口讥讽了几句,那个病秧子竟然就巴拉巴拉说了一大堆,而那洛千淮更是生了熊心豹子胆,直接撂挑子走了!
自从夫君受命于先帝遗诏,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之后,谁人在她面前不是唯唯诺诺,莫说是讥讽几句,便是当众唾骂,将茶盏砸在对方额上,她们也都得强作欢颜,想尽办法讨她的欢心——这景大娘子莫非是以为有了那个病秧子作靠山,就真能变成实至名归的侯爵夫人,敢当众落自己的面子了?
更可气的是,自家那个身为百官之首的丞相女婿,非但不替自己作主,还主动向那个低贱村女道歉,话里话外将自己跟女儿,比作了没有见识的寻常妇人,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她是因着外孙女的病,想着好歹等她诊治完毕再算总账,没想到女婿都那般放低姿态了,那病秧子还是不依不饶,仍然要将人直接拉走——简直是欺人太甚,还真当自己身上流的还是什么尊贵血统了吗?
这一瞬间,张显秋心中恶念纷杂,一忽儿想着回去如何向霍炫告状,想个办法收拾虞楚,一忽儿又想着要如何再设一局,让景大娘子身败名裂,又或者是直接构陷景渊,令他摊上莫测之祸,罪及妻女……
正想得如意之际,就见自家女儿松开了她的手,直接冲到了薛温的面前,完全不顾贵妇的形象,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
“是不是,是不是现在只有景大娘子一人,能救我的韵儿?”
“不错。”薛温赧然道:“大娘子病发至今,我等与京畿名家皆束手无策,唯有景大娘子肯开方子……”
“那方子是否能用?”霍琇急急地问道。
“实是精妙至极的良方。”薛温叹道:“我等皆以为,若即刻施用此方,大娘子或有一线生机。”
“那还等什么?”霍琇松了手,退后了两步:“立即派人照方抓药!”
薛温扭头望了望已经快要转到外间屏风之后的墨公子二人,无奈地道:“那方子,乃是景大娘子所下,我等不敢擅专。方才霍太夫人……既是景大娘子都自承才疏学浅不敢妄诊,我等尸位素餐者更是无地自容,也正要自请离去。”
他这般说着,与众位侍医,连着早已满脸愠色的文溥一起,向着霍琇与辛贺、张显秋等人团团一揖,转身便欲离去。
霍琇看了看目光冷淡,面沉如水的丈夫,又看了看脸色愈发青灰,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女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扯起裙角,抢在薛温等人之前跑出了内室,直冲到了洛千淮与墨公子的面前,把心一横,“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这一跪,不仅令众侍医大为震惊,更令安静地缩在内室一角,一直插不上话的秦桑的一对眼珠儿,瞪得差点儿掉到地上。
要知道,地上那位可是权倾朝野的大司马的独女兼丞相夫人,若是辛大娘子能够逃过此劫,她还将是皇后的母亲,陛下的岳母,满天下也找不出几个比她更尊贵的人了,竟然会对那景大娘子,屈膝下跪?
张显秋也揉了揉眼睛,以为是自己看错了。霍琇是她金贵玉贵娇养出来的,要星星从不给月亮,寻了最好的女师精心教养,嫁的郎婿无论身世还是能力都无可指摘,更是在不惑之年就被先帝钦点为相。
这样优秀的女儿,实是是她毕生最骄傲最得意的杰作,更是在霍瑜死后,支撑着她继续活下去的精神支柱。
可现在,她那骄傲如孔雀一般的女儿,却正向着那个低贱的女子低下了她高贵的头颅,低三下四地求恳着:
“景大娘子。先前种种,皆是我的不是,我愿意向你道歉。可韵儿,并没有任何过错。她善良大度,听话懂事,是世上最好的小娘子——求你,救救她,尽一切努力救救她吧!”
霍琇说着,将头深深地埋了下去,伏在了冰冷的青砖上,而她的背心,仍在剧烈地起伏着,昭示着她此刻极不平静的心情。
以这样的姿势,自然看不到上方的墨公子,对着洛千淮轻笑着挑了挑眉。
洛千淮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她可真没想到,霍琇这种将出身尊卑灌入血脉,视他人性命如草芥的贵妇人,竟然也有舐犊之情,会为了自己的女儿,向她下跪求恳。
她上前一步,俯身去扶霍琇,用了不小的力气,对方却并不愿起身:“景大娘子,你若不答允留下救治韵儿,我就不起来!”
这人说话行事,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讨喜。
洛千淮刚皱了皱眉,就听见墨公子淡淡地开了口:“夫人莫要欺景大娘子心善。她今日为何前来府上,夫人最是清楚不过,所以之前发生的种种,便是她不想计较,我却是要替她讨回个公道的。夫人若以为轻飘飘一句道歉,就能将一切都抹平了,那也太过小看虞某人了。”
他的话音虽低,却是难得地在外人面前现出了锋芒。
洛千淮诧异地抬眼看他,却见他一脸淡定地回望过来,似乎方才偶尔的霸气侧漏,只是她的错觉而已。
霍琇低着头,强自压抑着翻涌的情绪:“都是我一时行差踏错……好在景大娘子吉人天相,并未有什么损失,之后我必会备上一份重礼,向二位赔罪。只是韵儿她……”
“我可以出手救人。”洛千淮打断了她:“只是我有三个条件。”
“别说三个,便是再多,只要能救韵儿,我也应了!”霍琇抬起了头,双眼之中满是血丝,直直地仰头望着她。
墨公子却掐了掐洛千淮,让她转向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他们身前的辛贺。
第四百八十七章 三个条件
辛贺的表情极为严肃,向着洛千淮与墨公子深施一礼:“拙荆的意思,便是老夫的意思。景大娘子尽可放心大胆的提,但凡力所能及,辛家必会全力以赴。”
洛千淮淡然一笑:“相爷言重了。小女的条件很简单:一是救治之时,不得受到干扰,还请相爷让与救治无关的闲杂人等,离得远一些。
她话中所指的闲杂人等,自然就是张显秋、霍琇以及秦桑等人,甚至也包括了辛贺自己。
辛贺对此,自然也是心知肚明。但这种不痛不痒的条件,在他看来当然是越多越好,遂第一时间便应允了下来。
“这第二个条件,便是身为医者,必会使用自己所擅长的一切手段竭力救治大娘子,但相应的,若是力有不逮回天无力,又或是侥幸将人救了回来,却留下了什么后遗症,相爷及家人不可因此心生怨怼,以至于打击报复。”
她的话刚一落地,辛贺仍在思忖之间,尚未来得及表态,霍琇便“蹭”地站了起来,连声说道:“不可能!”
她一边说,一边还试图伸手去拉洛千淮。墨公子的眸光一暗,刚要有所动作,却被洛千淮以目光制止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辛贺自是不会容许妻子再去得罪人。他用力将霍琇扯到一旁,板着脸沉声道:“又要闹什么?还嫌事情不够乱吗?”
“我不是要闹。”霍琇很少见到辛贺这般对自己说话,心中顿时感到有些委屈:
“只是想着,以景大娘子的医术,若是真的用心去医,必能将韵儿好生生地救回来,断不至于有什么后遗症”
她这般说的时候,一双泛着红的眼,直直地盯着洛千淮,似乎很想要她立即表态,立下一份军令状。
墨公子眸中的冷色,变得加厚重。洛千淮则望着辛贺,苦笑着摊了摊手:“小女是郎中,并非神仙——没有保证治好人的手段。若是相爷也跟夫人想法一样,那我还是先前那句话:小女才疏学浅,二位另请高明吧!”
辛贺就重重地瞪了霍琇一眼:“你若是不会说话,大可以闭口不言!”
霍琇从没有受过这种气,刚要发作,便想到了正躺在榻上的女儿,以及方才下跪求恳时的绝望,只能老老实实地将所有不满,悉数咽了回去。
教训过了妻子,辛贺方才抱拳说道:“拙荆也是关心则乱。便请景大娘子尽力而为,无论结果如何,辛家都只有感激的份,断不会有别的想法。”
洛千淮点点头,唤过一直候在门外的星璇:“下一份病危通知单,请相爷签字盖章。”
辛贺没想到,洛千淮竟然连这种东西,都早就备好了。他伸手接过,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见上面写得医患双方的权利义务,种种免责条款,比之下洛千淮说得,还要更详尽些。
时间就是生命。辛贺毫不犹豫地,执笔签上了自己的大名,又唤人取来了私章,醮了鲜红的朱砂,清晰地印了上去。
他将病危通知单递还给了星璇:“如此,景大娘子可安心了?”
“还有第三个条件。”洛千淮说道:“辛大娘子的病由小女全权接手,除了薛医令之外,其他侍医跟郎中们留下无用,还请相爷立即派人将他们送回去,莫要误了京畿其他病患看诊。”
这三个条件,有一个算一个,跟辛贺之前预想的,完全不一样。他本以为,虞楚会趁此机会,借着洛千淮的口,对自己提出某些强人所难的要求。
他从未小看过虞楚。此人能在征和元年那场大劫之中存活下来,在掖庭长大成人,混迹于草莽又重归玉牒,在新帝登基后得封侯爵,已经不单是幸运两个字能够尽述的了,更能忍常人之不能忍,拼着手脚俱残,成功转变了今上的态度,允其成家留下血脉,甚至还生出了提携他入朝的想法——这一步一步,皆如草蛇灰线,伏延千里,却又不露痕迹。
所以他也做好了准备,答应对方的狮子大开口,只要景大娘子同意救治自家闺女。
当然,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建立在景大娘子当真有能力救活韵儿的基础之上。
若是韵儿不在了,辛家很快便会被挤出西京最顶层的权贵之列,在今后很长的时间以内,都不会再有重新上桌的机会,便是此刻应允了什么,也是有心无力,没有任何意义。
但任他之前在脑中做了多少预想,也没想到洛千淮的三个条件,竟然会是这个样子的。
不干涉医治,出了问题不得追责,不得牵连其他无辜医者。
无论怎么看,这都不像是那一位的手笔,莫非景大娘子事先,并没有跟襄侯就此沟通过?
他的眼角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墨公子面上,见到他神色淡泊,一双黑不见底的狭长凤眼,漫不经心地回望过来,眼角上挑,勾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心中便忽然有所明悟。
是了,很多事,本不必说得那般明白。在女儿未醒之前,说得再多也是无益;而若是她被治好了,好端端地坐到了皇后的位子上,那么无论如何,辛家都得认下这份救命之恩,到时候襄侯若有所求,难不成自己还能翻脸不认?
他再度认真地看了墨公子几眼,忽然就发现,原来他跟当年东宫那一位,生得那般相似,不仅是眉眼五官,还有那份有若云海雪顶般高冷的气势,当真是矜贵雍容。
便是当今陛下,虽也生得龙章凤姿,却仍是逊色了几分当真是可惜了。
眼见墨公子淡笑着移开了视线,辛贺才忽然醒悟过来,对洛千淮说道:“这个容易,我马上让人去办。”
他唤过亲随,吩咐了几句,还特意命人给那些郎中们备了压惊的财帛,又唤人将张显秋母女二人,先行送了回去。
张显秋心里有数,眼下冒出的这番波折,皆是因她的多嘴所致,所以此刻无论心中如何不快,她也依然忍了下去,只借口家中还有事,先行归府。
霍琇却坚决不肯走。“我是韵儿的阿母。”她哽咽着道:“不是什么闲杂人等,无论如何,我都要留在这里陪着她。”
辛贺很担心节外生枝,不待洛千淮开口,便想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景大娘子,拙荆挂心女儿,亦是人之长情,不若就让她候在这外室如何?”
第四百八十八章 一场硬仗
“也好。”洛千淮理解病患家属的心情,哪怕这位家属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但今儿面子已经赚得差不多了,所以并不介意做些让步。
“照着先前的方子派人抓药,便请薛医令帮着搭把手,亲自跟进一下。”洛千淮对候在不远处的薛温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