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说得并不客气,但后者却是毫不推托,欣然领命:“请大娘子放心,薛某必会尽力。”
文溥跟星璇跟着洛千淮进入内室,其他人,包括墨公子与辛贺夫妇,都留在了外间。
内室一直关门闭窗的,先前又有那么多人挤在一处,味道并不好闻。
星璇知道洛千淮诊病的习惯,主动过去打开了支摘窗。
文溥到这个时候,才找着机会单独跟洛千淮说话:“茵茵,这次是阿舅孟浪了。”
“当时我就是想着,那个木香顺气散的方子,应该是对症的,一时也忘了辛大娘子的身份没想到会把你牵扯进来。若是你没有把握,那就还是阿舅一力承担”
洛千淮从星璇手中接过了针囊,放在榻边摊开,从中抽出了两支,拉过辛大娘子的双手,准确无误地插到了两侧的合谷穴上,双手大幅度地捻转提拉,口中说道
“阿舅不必担心。我若是没有把握,便不会接受邀约,重回相府。”
她将针留置在合谷穴内,另取了两支金针,分别插在了双侧内关穴上,细细体察针尖变化,待感到针尖下沉内陷,便知已经“得气”,于是手指再次开始捻转金针,使针感随经脉运转,一直通达至小腹之内,口中则继续说道:“况且,阿舅选择木香顺气散,也是极对症的,只要稍作调整,便可收到不错的效果。”
文溥听了她的话,心中稍安,便将注意力放到了洛千淮手中的金针上。
“这外关之症,还可用针灸治疗?”他讶异地问道,手指不自觉地轻轻颤动,很有些跃跃欲试。
洛千淮清楚,文溥也是针灸汤方并用的医者,见猎心喜也是当然的。
她点了点头,毫无保留地道:“常用穴道是合谷、内庭,呕吐便加内关、上脘,腹胀加关元、气海、次髎、大肠俞,发热加曲池,上腹痛加章门、内关,下腹痛加关元、气海。”
文溥大喜,翕动着嘴唇默默记诵,又忽然抬头问道:“说得再详细些,手法跟时间呢?”
洛千淮对自家阿舅这种一遇到新知识,便如饥似渴的态度早已习以为常。
她一边针灸,一边细细地解说了一回:“提气后快速提捻,然后留针约一盏茶时间,其间每隔半刻钟,再运针一次。”
“此法配合木香顺气散,有大半几率可以治愈患者。”
“竟然,能有大半几率?”文溥惊讶极了,关格可是公认必死的病症,便是先前想要试用木香顺气散,但也不过是想要争取一线生机罢了,可眼下自家甥女所言,是不是太过自信了些
“茵茵说的可是真的?”他犹豫着问道。
洛千淮但笑不语。她总不能直说,前世有人专门做过这方面的研究吧中医针灸配合木香顺气散,治疗肠梗阻、肠套叠等症的有效率,可以达到七成或更高,只有剩下的少数患者,才需要进行西医手术治疗。
一整套针灸做完,床上的辛大娘子轻哼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方才疼得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却觉得舒泰了不少:腹部难忍的疼痛,已经减轻了大半,剩下的些许隐痛,已在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而先前压在胸口的烦恶欲呕的感觉,也缓和了不少。
辛芷韵就认真地看向面前站着的女子。并非是她之前认得的人,清丽娇美的一张脸,不施粉黛就已经胜过了她见过的所有官家女眷。一对漆黑的杏眸亮若星子,带着些不和于凡俗的洒脱与恣意,是她一直以来,只要想上一想,便会怦然心动的心向往之。
“你是”辛芷韵微微地抬了抬手,声音沙哑得厉害。
星璇不待洛千淮吩咐,便取了消过毒的布条,浸了温水去润她的唇。
“莫要说话。”洛千淮一边起着针,一边温和地说道:“我姓景,你可以称我为景大娘子。”
辛大娘子虽然只有十岁,但确实被教养得十分懂事乖巧,闻言立时便闭了嘴,只是双眼却巴巴地望着她,其中盛满了不安与渴望。
承着整个辛家的重望,不日就要正位中宫,母仪天下的女子,其实不过就是个孩子。
先前所有的人都没将她当成普通孩童,就在她的榻前,将病情一五一十和盘托出,全没想到她就是被教育得再懂事再识大体,也仍是会本能地畏惧死亡。
这种恐惧,是身为生物的本能,无关富贵贫贱,男女老幼。
洛千淮伸出手,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头,主动宽慰道:“大娘子放心,我既然在这里,那便没有谁能拿走你的性命。”
她的声音温柔平和,带着一股子镇定人心的力量。
辛芷韵紧绷着的心瞬间便轻松了许多,大而清澈的眼睛眨了两下,长长的睫毛扑扇着,现出了一丝属于女童的天真与喜悦。
洛千淮收好了针,正准备起身去看汤药熬到什么地步了,衣服却被一只小手抓住了。
她转过身子,就见到辛芷韵像只小奶猫一样,可怜巴巴地望着她,,但因着她之前的禁口令,仍然老老实实地,将嘴抿得紧紧地。
患者的心情跟信心也很重要。洛千淮叹了口气坐了下去:“针灸做完了,你可以说话了。”
她说道,想了想又插了一句:“不过要省着点力气,因为一会儿喝过汤药以后,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什么硬仗?”辛芷韵疑惑地问道。
洛千淮还未答话,内室的门便被敲响了。
薛温的声音响起:“景大娘子,汤药熬好了。”
“送进来吧。”洛千淮扬声说了,回头望向辛芷韵,笑吟吟地问道:“大娘子怕疼吗?”
辛芷韵先是点了点头,睫毛忽闪了两下,又摇了摇头。
第四百八十九章 辛家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明明很害怕,但却能强忍着不想叫人担心。对于这般懂事听话的病患,洛千淮从来都不吝褒奖:“大娘子真是我见过的同龄人之中,最坚强的一位了!”
她一边说,一边从薛温手中接过了药,先盛了一勺送入口尝了,点头称许道:“火候正好,温度也适宜,辛苦薛医令了。”
“不辛苦,应当的。”薛温仍是那般恭谨有加的态度:“还要感谢景大娘子,让在下见识到了如此出色的汤方。”
“这方子什么都好,只是肠梗阻……呃,是外关患者在喝下之后,很是要受些罪的。”洛千淮说话的时候,眼神一直落在辛芷韵身上,见她的一张小脸儿再度僵住了,睫毛快速地小幅颤动着,不由微微一笑:
“但是不经这一遭儿,也没法通畅上下。所以辛大娘子,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啊。”
辛芷韵是含着眼泪,把那碗汤药一饮而尽的,然后就开始了忐忑不安的等待。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间,先前被针灸压下去的痛楚便又都回来了。她脸色青白,咬着牙强行受着,并没有呼出一声。
但很快,她就再也撑不下去了。
腹内忽然传来了强烈的,如同尖刀刺入后又搅动般的剧痛,远远超出了她能忍受的程度。辛芷韵的额头鬓角,渗出了一层层细密的汗珠,口中难以抑制发出了尖利的惨叫嚎哭之声。
她这般痛苦失态,令室内除了洛千淮以外的所有人,都有些始料未及。
“怎么会这样?”文溥在室内焦急地走来走去,都没有注意到自己在焦虑之时,已是同手同脚。
薛温比他镇定不少,但也锁紧了眉头:“文郎中还是稍安勿躁,莫要干扰景大娘子……”
他的话还没说完,内室的门便被人猛地推开,霍琇似旋风一般从外面冲了进来,一眼望见了双手捧腹,痛苦地蜷曲哀鸣的女儿,心中又急又怒,直向着坐在一旁的洛千淮冲了过去,扬手便打。
“啪!”这一掌重重地落在了薛温胸前。却是他迅速地冲到了榻前,将洛千淮挡在了背后。
“你给我退下!”霍琇对着薛温横眉竖目,全没有一丁点儿豪门贵女的风范。
“夫人息怒。”薛温面不改色:“还请莫要扰了景大娘子诊治病患。”
女儿的模样,将霍琇骨子里的骄横性子彻底激发了出来。她脸色胀红:“你这么护着这个小贱人,到底为着什么?”
薛温还没说话,一个冰冷且夹着薄怒的声音便响了起来:“辛夫人请慎言!本侯倒是不知,陛下钦封的襄侯夫人,竟然是随便什么人都敢出言唾骂的!”
霍琇哪里听不出来,墨公子话中的随便什么人,指的就是她自己。只是她这会儿因着女儿的身体心急如焚,没有心情跟他多作理论,只恨恨地道:“她害死了我的女儿,这笔账要怎么算,难不成还让我就这么咽下不成?”
“夫人年纪不大,怎么竟然如此健忘?”墨公子淡声说道:“莫说令媛人还没死,便是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也怪不到景大娘子的头上,这本就是方才二位求人的时候说好的事——便是夫人记不得,难道辛相也一并失忆了?”
从听见女儿的惨呼声起,辛贺的心就凉了大半截儿。只是他要考虑的事,远比霍琇要多,很清楚在这种时候,为了一个景大娘子得罪虞楚没有任何好处,所以就算再失望,也依然出声约束妻子:
“够了!”他板着脸道:“方才让你回房,你说母女连心,一定要守在外面,现在人家治了一半,你又进来闹腾什么!”
“来人!”他拂袖负手,唤进了几个守在外面的嬷嬷:“将你们夫人请回房,此间事了之前,不许她再出来!”
“不!我不回去!”霍琇凄声叫了起来,在那几位嬷嬷的拉扯之下,拼命地向女儿的榻边挪去:“我苦命的女儿……不能连她最后一面都见不着……”
“都静一静!”洛千淮收起了听诊器,自榻边站了起来。
就没有一个医生,对不听医嘱,闯进抢救室大喊大叫扰乱治疗的家属,能不反感的。
所以她这会儿说话也没有半点客气:“我原以为,丞相夫人名门,性格也该是沉稳大气的,直到现在才知道,什么叫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你,你就是故意的!”霍琇瞪着一对充血通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她,若非手臂身子都被嬷嬷们抱着,怕是就要亲自上前去挠花洛千淮的脸:“你早就知道我要在北苑设计对付你,所以就特意报复在我的韵儿身上!”
此言一出,辛贺的脸色立时便变了。他看了看自己已经形同疯狂的妻子,又看了看满脸冰冷漠然,半丝表情也没变的墨公子,忽然就明白了什么,先前挺得笔直的肩膀,肉眼可见地耷拉了下去。
之前的事,洛千淮本来也没想要轻轻放下,这会儿霍琇气极之下主动提出来,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但现在却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冤有头债有主。北苑之事,之后我自会向辛家讨要说法,但现在令媛的身体,却更加重要。我既答应了要尽力诊治,那便会全力以赴——现下汤药已下,大娘子腹中气机已动,所以难免会有所疼痛,待上下通畅之后,疼痛即可缓解,性命也就救回来了。”
最后几句话,进入霍琇的耳内,就像一盆冰水一般,将她的满腔燥意,全都烧灭了。
“你,你是说,韵儿她……没事了?”她怔怔地问道。
“不错。”洛千淮点点头:“大娘子腹内已出现了肠鸣音,最多再过半盏茶时间,外关之症即可解除。”
霍琇呆呆地站在当场,面上悲喜交错,显然还要再多消化一阵儿。
辛贺的反应要比她快得多。他向着洛千淮认认真真地抱拳施礼:“多谢景大娘子。你放心,今日北苑之事,我辛府必会给大娘子一个交代。”
他说着,忽然感到脑后发凉,于是急急转身,对着后面的墨公子深深一躬道:“自然也会给襄侯,一个交代。”
第四百九十章 悔悟与执着
“相爷言重了。”墨公子淡淡地道:“我们是什么牌面上的人?只要相爷跟夫人不要动辄横加指责怪罪,就已经心满意足,哪里还敢要什么交代。”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辛贺也不知为何,内心忽地生出了一股畏惧瑟缩之感,仿佛自己面对的并非一个有名无实的废人侯爷,而是什么极恐怖的史前巨兽。
“侯爷说的哪里话。”辛贺只觉得自己的后背,都被涔涔而出的冷汗浸湿了:“您是先帝血脉,正经上了皇室玉牒的,襄侯之爵更是先帝追赐。论起身份的尊贵,这西京之内罕有人能跟您比肩——就莫要跟下官开这等玩笑了。”
“呵呵。”墨公子低低地笑了几声:“既是辛相这般有诚意,那楚就不再多言,只等着看你如何做便是了。”
“是,是。侯爷放心。”辛贺伸手揩拭着额上的汗,直起身来,狠狠地瞪了一眼霍琇。
她这会儿已经平静下来,面上挂着一层发自肺腑的笑意,并不再像方才那般死命挣扎,面是直接对着几个嬷嬷说道:“松开,我自己会走。”
霍琇是辛家主妇,嬷嬷们本来就不敢违逆她的意思,所以一个个都迟疑着放了手。
这一回她确实是想通了,当真在众人的簇拥下向外间行去,将将要出屋之前,她又特意转过头,对洛千淮说道:
“景大娘子,先前我对你有所误会,所以一时行差踏错——所幸你福缘深厚,并未有所损伤,但我亦不想为自己开托。此番你能不计前嫌救下韵儿,更是令我汗颜无地。所以你无论想要什么样的交代,我都绝不还价——便是要了我这条性命去,我也绝无怨言。”
霍琇能这么干净利落地主动认错,倒是令洛千淮对她有所改观。
“夫人的话,我记住了。眼下令媛的身体是大事,其他的事都暂时放在一旁。”她淡声说道:“夫人今日情绪起伏过大,不若先回去休息休息。待大娘子康复之后,还有的是需要倚仗夫人之处。”
这就是不会太过计较,索要她性命的意思了。霍琇松了一口气,想到女儿的以后,眼底便生出了期冀的光,叠声应道:“好,好!我这就走,这就走!”
墨公子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目光温柔地落在了洛千淮面上,其中满是宠溺。
她的心太软,他早就知道。但,他会一直站在她的身后,让那些敢于欺辱她的人,都付出应有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