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月想到这里,已不觉攥紧了面前的窗扇边缘。
只是她又忽然想到了当日拿王文度得出的那个结论,也想到了她对李弘李贤该当纠正态度的转变,她又倏尔松开了手。
这变化快得只在瞬息之间,甚至没给别人以看出端倪的机会。
唐璿就已听到李清月说道:“既然合用,段长史也不必觉得跨州借人是什么能力不足。”
“益州都督府情况复杂,各方势力林立,为了段长史不必呕心沥血,以维系州中稳定,倒不如对有才之人委以重任。”
“我看这个张柬之的头发还挺茂密的,那就能者多劳吧。”
不知道是不是唐璿的错觉,他觉得李清月在说到“头发茂密”“能者多劳”的时候,语气有几分微妙。
可若细究她话中的内容,谁也不能否认,这对于原本难以得到提拔的张柬之来说,简直是个天赐良机。
李清月又强调道:“让人跟段长史转达我的意思吧。”
到底是让张柬之这种人没有出头的机会,还是让他发挥出自己的作用,李清月不会分不清楚,也不会做出意气用事的举动。
希望下一次收到益州这边消息的时候,段宝元在得力下属的支持下,能拿出一份足够漂亮的答卷。
张柬之目送着安定公主登上了嘉陵江上的渡船,手握着唐璿替李清月起草的书信,对于唐璿临别之时的几句叮嘱听在耳中,心中还是不免闪过了一丝困惑。
他并未和安定公主有过真正的碰面,甚至一度和同僚将安定公主猜成是监督废太子李忠的使者,却不知道为何还能多得到一份仕途上的保险。
“你想那么多做什么?”
在他回到益州州府见到了同在此地的同僚后,对方回问他。“你是有什么绝佳的文采?”
张柬之摇了摇头。
“那你是有什么傲人的家世?”
张柬之当然也没有。
若他有背景,便不会来到这里了。
同僚闻言翻了个白眼,“那你有什么好担心的。我还羡慕你恰好领到了这样一个差事,得到了安定公主的一句举荐呢。”
“别看她年龄小,但有了这出入益州寻神医之事,只要皇后不倒,她的地位必定非同小可。”
“公主年幼,喜恶难测,说不定就只是全凭喜好才有了这一出呢。”
他拍了拍张柬之的肩膀,“我要是你的话,与其担心公主对段长史的这句交代其中有不妥之处,还不如祈祷公主回返的沿途诸事无碍。”
张柬之沉默了片刻,答道:“你说得对。与其庸人自扰,不如顺其自然。”
李清月倒不知道这一段对话的发生。
对她来说,听闻了张柬之的存在,给他安排上满满当当的活,也就将人抛在脑后了。
当张柬之连带着那些护卫士卒回返益州成都的时候,她已顺着嘉陵江水路而上,抵达了利州境内。
想到要让母亲感受一下她的童年,李清月毫不犹豫地在嘉陵江沿岸的绵谷县下船登岸,在此地的市集之中随意闲逛。
利州羌人刺绣花布,好看,买!
青川茶饼,虽然还没有后来的蒸茶制饼之法,闻来气味青涩,但先买着总没错,买!
川北吊脚楼的陶土模型,买!
……
还有当地的冷淘,和长安的槐叶冷淘相比,更有纯粹的米面滋味。
“这个带不回去吧?”李清月苦恼地看着面前的这份凉面。
也不知道是被杂居在此地的羌人带出来的习惯,还是此地的百姓就好这一口,这凉面之中以茱萸、胡椒等物调制出的辛辣料汁,也与早前她吃到的凉面有别。
但她只是纠结了极短的时间,就已做出了决定。
阿娘吃不到没关系,她吃到了就能回去描述了,还算能够寻找共同话题呢。
归她了!
倒是那醪糟银鱼和牛皮菜能带回去,毕竟是腌菜类的东西。
李清月上船之后摸着填饱的肚子,才想起来个要紧事,连忙找孙思邈瞧瞧,被她带回来的这些东西有没有对孕妇不利的。
孙思邈朝着后方的船只看去,发觉船队之中居然愣是多出了两条船。
“公主是在此地采购奇珍进献吗?”
李清月摸了摸鼻子,又旋即正色答道:“船队壮大,看起来更有气势一些。”
孙思邈:“……”
这等歪理邪说他能相信才有鬼了!
但想想这其中也不无小公主对母亲的心意,他又觉得,他还是不必说什么了。
孙思邈便只是提醒道:“醪糟还是不要给皇后殿下用了。不过此物乃是以醪糟酿菜,可贮藏的时间不短,留到冬日再用也无妨。其余几样都没什么不妥的。”
李清月点了点头,“有劳先生了。”
她补充了一句:“随后途经汉中可能会暂留半日,先生不必下船,并无什么要事。”
当然,除了孙思邈,唐璿也是不会下船的。
毕竟,和来时不同,李清月携孙思邈回返,并未借着段宝元等人的上任队伍,总归还是要和途经的梁州知会一声的。
骤然听闻安定公主途经,李忠都不由愣住了许久。
好在李忠旋即想到,安定年幼,二人之间就算要有一出短暂的碰面,也不至于从对方口中问出什么难堪的问题。
正因为这种想法,当这位废太子出现在李清月面前的时候,他倒是没像接见段宝元那般既要讲究谶纬吉时,又穿得不像个梁王,至多就是在面色上稍显颓废苍白。
若说五官轮廓,因他是几个兄弟之中最年长的一个,还能看出和李治的几分相似来。
只可惜啊,他既无法操纵自己的命运,那这种相似就并不能够给他带来任何的好运。
李忠自己就认清了这一点,所以在望向这个精力充沛的妹妹之时,他的目光中闪过了一丝微不可见的羡慕。
“安定不打算先回关中吗?”
听闻李清月不是要水路转陆路,而是要顺着汉水而下,到襄阳地界后再转道北上直走洛阳,李忠疑惑地问了一句。
“不回了,我此番入蜀乃是瞒着阿耶的,得先去找个保护伞。”李清月回道。
保护伞?
保护伞这种说法此前从未有过,但这并不妨碍李忠从李清月的话中品味出个意思来。
她所说的保护伞除了皇后殿下外不做第二人之想。
李忠在意识到这一点后,除了心中苦涩,竟不知道该当做出何种反应。
安定可以用这等浑不在意的语气说出将皇后殿下作为她的靠山,也可以在做出了破格之事后晚些再向阿耶请罪。
可他不行!
他已被流放梁州作为弃子,除非出现了不得的转机,否则他绝没有机会恢复往日风光。
那重新返回到汉水之上的小公主不谙世事,仿佛全没有受到一点困扰,也完全没留意到她的长兄在背后投来的晦暗目光。
而那堪称规模庞大的船队之中,还有着好一批出自陛下禁军的护卫,让其在离去之时也显得气势恢宏,看起来不像是经历了一番冒险而后寻得名医。
根本就是来游山玩水的!
眼见这样的一幕,李忠只觉一阵烦闷。
可他大概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这个妹妹并不只是来报备过境,让他感到一种对照组的无奈,也是来亲自见他一面,以进一步评判让唐璿来做梁州户曹的可行性。
现在看来,或许很快,她和李忠就会以另一种方式“见面”了。
“公主这一出现身,倒是出招很巧妙。”唐璿远望岸边方向那片渐渐消失的人影,出声感慨道。
李忠越是心绪偏激,也就越容易出错,容易被人逮住更多的把柄。
这对他来说无疑是有利的。
李清月摇了摇头,“我可没干什么,我说的也不过是真话罢了。”
比如说,阿娘是她的保护伞这一句,就是她说的大实话。
至于李忠要对这句话如何理解,那是另外的问题了。
她摸了摸下巴,用只有自己能听得到的声音嘀咕了一句,“也不知道这保护伞漏不漏风啊?”
但就算不仅伞面漏风,伞合起来还能打人,她也不能再在沿途滞留,合该尽快回到洛阳了!
只是当她站在洛阳宫外的时候,她还是下意识地将脚步给放慢了几分。
这绝对不是她对于自己之前的“先斩后奏”报以什么惭愧的心情,而是……
“阿菟,你这是往蜀中一趟走多了,回来就累得走不动道了?”
武媚娘好气又好笑地看着面前的女儿。
距离她从洛阳出发到如今已有四个多月的时间,以小孩子的生长速度,她的身量拔高了不少,这会儿正正经经地束手站在她的面前,还该当说她这是在不知不觉间长大了许多,令人倍觉欣喜。
她也如她所说的那样将孙思邈给带来了洛阳,让二人合谋的那出“洛阳名望打造计划”可以顺利地执行下去,同样让人看到了她的本事。
若非要说的话,她上来就端上来的那一堆伴手礼,更是让人为她的这份记挂而觉暖心。
可也不瞧瞧她今年才几岁,干出来的又是什么事情。
不好好管教一下,真的是要上天了!
李清月无辜地朝着她看过来,“阿娘,我这叫近乡情更怯。”
这诗谁写的来着?
没事,不太重要。
“哦不对,洛阳不是乡,那就是近亲情更怯。”
“你还挺有理由的?”武媚娘声音一抬。
再一看她面前放着的种种利州特产,她头就变得更疼了。
她小时候活泼归活泼,但也没活泼到这个地步吧?
“阿娘阿娘,你别生气,生气了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孙神医还等着见见您呢。”李清月一边回,一边下意识地将脚步往后挪了两步。
在武媚娘站起身来的下一刻,她更是“噌”得一下窜到了殿中的柱子后头,只露出了一张讨喜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