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李治的角度,李义府最好的应变方式,是趁着这等禁足危机,证明他还是老老实实地站在李治的那边,愿意为他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背负上一些坏名声。
李治也自然会感念他的付出,将他的麻烦事给压下去。
可瞧瞧李义府都干了些什么!
他居然觉得自己身在险境之中,靠着陛下已没什么用了,决定去投靠皇后?
李治按捺住了额角青筋跳动,发出了一声冷笑。
呵,他倒是很敢想啊。
可惜皇后比谁都要清楚,她该当站定在什么立场上,绝不会被他的这一出“远大前景”所诱惑。
李义府敢当他这个皇帝是死的,皇后却不会!
皇后只会在信中将李义府的这种倒戈行为批判得一文不名,对他不抱着陛下的大腿反而来求皇后吹枕边风感到可笑。
然后连带着对她的糟心亲戚痛骂一顿。
李治:“……啊?”
他对着李义府这个名字勃发的怒火,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被打断在了当场。
他满心疑惑,这里头怎么又有皇后亲戚的事情?
而后他便从媚娘这封越写越是笔力深刻,几乎要透纸而出的信里,辨别出了其中的内容。
她写道,她姐姐的儿子贺兰敏之收受了李义府的贿赂,这才能将李义府的那封信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去洛阳。
在得知此事后她心中烦闷不已。
要知道,当年她写下了那篇《外戚诫》,就是想要规范家人的言行,竭力避免还会出现长孙无忌这样的情况。
哪知道,最该学习这份文书的人已经过世,她觉得没必要学此书的,却给她来了个意外“惊喜”。
她真是要被贺兰敏之给气死了。
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皇后的家人一个比一个不做人,让李治居然从“长孙无忌未曾倒台,李义府已先变节”的苦闷中找到了点安慰。
他甚至完全可以想象得出,倘若他和媚娘同在此地,会是何种相互倾吐开解的场面。
当他继续往下看去的时候,就瞧见皇后接着写道,陛下要如何处置李义府,那是陛下的事情,她便不多加置喙了。
但李义府此人有这等困兽犹斗的想法,倒是不妨利用一二。
至于贺兰敏之……
请陛下看在他还年少的份上,对他网开一面。
她已想好要如何教导这个外甥了。
贺兰敏之有这等走捷径收取贿赂的想法,必定是他经历的磨难还不够多,眼界也还不够广阔,不如对症下药。
听闻陛下在接待了外邦来使后,有意令王玄策第三次出使印度,不如让敏之随行。
武媚娘记得,在王玄策第二次出使印度的时候,曾经只率三十多人便借来七千军队,将印度大军打了个落花流水,可说是外交使者中最有将才之人。
由此看来,管辖数千人对他来说都不在话下,何况是管一个贺兰敏之!
此外,王玄策出使印度所走的,正是玄奘法师求取真经之路,沿途风沙磨砺,必定能打熬一番贺兰敏之的心性。
当然,她那外甥也不是完全去拖后腿的。
他年轻且体格健壮,还容貌绝佳,怎么看都是个外交使团中一个漂亮摆件,正可以来个戴罪立功。
李治看着皇后的这出安排,不由啧啧称奇,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当对这出决定报以什么想法。
反正他是清清楚楚地看到,在她写到末尾一句的“戴罪立功”时,字迹都已平和了不少,可见这出安排绝不是让贺兰敏之去跟着王玄策学习,而纯粹是让他去吃苦的。
不过怎么说呢,要真让他被“网开一面”几个字给糊弄了过去,李治还得不高兴了。
现在的这出安排,就让他很满意。
因李义府升起的怒火,都在忽然之间消弭了几分。
是了,这样一来,就只剩下对李义府的安排了。
李治嘀咕:“困兽犹斗,困兽……”
等等,他好像知道该怎么办了。
李治咀嚼玩味了一番皇后在信中提到的话,忽然朝着外头朗声吩咐道:“传讯下去,朕有意即日摆驾洛阳!”
既是困兽,总是应当给它看到一点希望,也让它看到一个进攻目标的!
第68章
“陛下不先处理李中书那件事?”
李治行将前往洛阳的诏令下达, 便有人找上了他。
他朝着说话之人看去,见对方垂手敛目,好一番神态恭敬的样子。若不是早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治恐怕还真当对方只是在奉公执法。
他问道:“杜相是因公还是因私才有此一问?”
杜正伦的神情一僵。
他还真得算是因私。
显庆二年,在陛下的委派之下,他得到了开辟三门峡水路运输的职务。
因其中进度喜人, 被升任为中书令,正填补上了李义府之外另外一个中书令的位置。
但李义府自打升迁上位后便只想独揽中书省大权, 对于杜正伦可谓是厌烦至极,二人没少发生争执。
偏巧这两人还在去岁年末有了一场私事纠纷, 加剧了矛盾。
李义府在向皇后表忠心的书信中写到, 他得到了赵郡李氏的承认,被加入了宗谱之中。
杜正伦的身份也同样不太“正宗”。
他出身的洹水杜氏和京兆杜氏有些血缘关系却已相差甚远,所以他在被陛下从贬官之地提拔回来后, 一度想要和京兆杜氏连宗。
但比起李义府在赵郡李氏那里受到的礼遇,京兆杜氏就没给杜正伦以脸面, 直接拒绝了他的要求。
为此,李义府没少嘲讽于杜正伦, 让杜正伦愤恨不已。
杜正伦此人一度因李承乾谋反案被贬官到驩州(越南)之地,哪怕重新被启用,也总有几分落魄者得势后的心态失衡。
既然能找机会对李义府落井下石,他是肯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的。
李治对于这两位中书令的矛盾心知肚明。
但就像许敬宗和韩瑗彼时同处门下省,便是李治的制衡之举, 杜正伦和李义府同为中书省长官也是这个意思。
不过现在, 李治并不打算让杜正伦一口气将人给拽倒了。
他要再看一出好戏, 就要先将杜正伦也给一并带走,减少对李义府的掣肘。
“行了, ”李治瞥了一眼杜正伦这个缄默无言的样子,“你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吗?但现在不是你在这里逞威风的时候!”
遭到了这句敲打,杜正伦连忙更拿出了一番谨慎小心的样子。
“皇后再有三月便到临盆之时,朕必须前往洛阳一趟,以保国母安全,等到年底回返长安之时再来定论李义府罪责有何不可!”
杜正伦连连点头。“陛下教训的是,此事确实不如皇后和皇嗣要紧。”
相比他的父亲和祖父,李治的子女数量绝对可以算少的。
在李忠被废黜太子位,迁居梁州,许王李素节前往封地后,留在陛下身边的也就更少了,这个行将出生的孩子对陛下来说当然重要。
更不用说,这个孩子还是皇后所出。
若按照李治的想法,早一点审断李义府案件还是晚一点根本无所谓。
杜正伦顶多就是觉得,那案子悬而未决,实是让他抓心挠肺得难受。
然而他又已听到陛下说道:“前几日你与刘祥道联名上书,说是每年的入流官员太多,不对铨选进行精简,迟早会成为拖累弊病,但你也需知道,朕对人才正是急需之时,这二者之间如何平衡,你在此番随驾之中再行思量一番,重新向我禀告。”
杜正伦当即大喜。
他当然知道,精简官员入流人数,达成进出平衡,势必会因为动了有些人的利益而遭到反对。
但他若是真能做成这件事,比起李义府此人凭借着废王立武站队而升迁,更可算是一项实绩。
到时候他就有这个底气向着京兆杜氏发难了。①
见李治又朝着他投来了警告的目光,杜正伦连忙收起了脸上的喜色,以平稳的语气回道:“臣谨遵陛下指令。”
“对了,”李治又朝着另一头吩咐道,“让王玄策先不急着启程前往印度,此事同样等我回返之后再说。”
众人不明白李治下达这条指令的目的,但想想或许陛下对于这趟出行印度还有另外的考量,唯恐仓促之下出现什么问题,打算再考虑一二,也不是说不通。
殊不知李治在下达了这条诏令后也有点犹豫。
若如媚娘在信中所写的那样,贺兰敏之着实不是个聪明人,还有些轻浮贪婪的习性。
把这样一个人交给王玄策去带,是不是有点太难为王卿了?
王玄策不辞辛劳,两次往返于大唐和印度之间,甚至从境外带回来了制作蔗糖的法子,却也只做到朝散大夫的位置上,本就有些亏待于他。
还要给他丢个不成器的下属,简直像是对人的处罚。
李治盘算了一番,觉得或许可以给王玄策升升官。
反正,等到随后一番清洗,能空出来的官职应当不在少数。
就这么办吧。
比起失望中夹杂着希望的杜正伦,还有忽然接到停止出行决定有点茫然的王玄策,李弘对于这个行将前往洛阳的决定,便是实打实的欢喜了。
这趟长安会见外邦来使,确实让李弘大长了一番见识。
永徽五年万年宫中朝见的时候,他还不太能记事,这一次他却不仅能坐在父亲的身边,还切身体会到了大唐掌控武力的重要性,让他隐约意识到自己当年不肯学习《春秋》好像是个过于幼稚的决定。
但这份收获之余他也不免有些怏怏不快。
毕竟,他自出生以来,便从未和阿娘分开那么久过,哪怕阿娘多有因为弟弟妹妹分神,却也是每日都能见上面的,如今却……
好在他马上就能跟着阿耶一并前去洛阳,看到母亲和弟妹了。
李治瞧见了李弘脸上的振奋之色,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次我们不从崤函道陆路走,带你坐船走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