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对,他确实不该对弘化过分苛责。
作为李唐第一位被派遣出去和亲的宗室女子,弘化身上的重担可想而知。
何况彼时的万年宫中,她不仅带回了昭武九姓各部的消息,也为那出万年宫大水的预警做出了一份贡献。
若只因这出私下的失仪而对她做出惩处,正如媚娘方才所提醒的那样,谁知道会不会将吐谷浑干脆推向吐蕃的那一方。
想要让人当好这块拦路石,也不能真当对方是可以忍受风吹日晒的顽石。
李治忽然又听一直身在此地的小女儿从旁插了一句:“阿耶,我想向弘化姑母请教一下马术。”
他顺势摆了摆手。
见他给出了同意的信号,李清月连忙跳了起来,一把将弘化给拉了出去。
弘化公主也没做出反抗,而是下意识地顺着这个力道走出去。
当头顶已无殿阁遮挡的时候,她才恍惚地收回神思,低声叹了一句,“早该想到的。”
在她回返大唐故土之前,早该想到的。
若要援助于吐谷浑,很早就能发兵了。
又怎么会等到现在呢?
大唐天子的冷酷无情,也真是在李治的那番话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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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吧,作为相对的一方……
“我说,你们两个一左一右地围着我干嘛,怕我做傻事?”
弘化朝着自己的两边看看,无奈地叹了口气。
方才她在那殿外都没感慨完呢,就被阿菟给拉走了。
她也还真拉着人往马场去了。
弘化原本还以为,那只是个暂时将她带出来的借口,结果竟不是。
她算了算阿菟的年龄,惊奇于她在随后从马厩中领出了一匹小马驹,而后熟练地骑了上去,也当真向她请教起了骑术。
按说,皇室的皇子不到十岁是不会开展骑术课程的,照这么算的话,阿菟可能比她的兄长还要早学习骑马。
当她获知,阿菟还是在李素筠来向她显示骑术这才临时加练后,更觉惊讶了。
要按她说的时间算的话,阿菟简直是活脱脱一个马术天才!
她学骑马,才只有三四个月的时间,可在她身上已完全看不出一点行动生涩的影子,说她学了三四年,恐怕也有人相信的。
而在她随同阿菟在马场上跑了两圈后,就见媚娘不知道何时也来到了此地,快马赶了上来,在她的另一侧并驾。
在她下意识地放慢了马速,就成了个三人并行的聊天场合。
除了其中一位参与者的年纪实在有点小之外,画面看起来还是很和谐的。
没有李治在前,弘化公主的许多话也就能说了。
马匹脚下踩着这片洛阳西苑中的草场,头顶的春日暖阳照在人身上,当不必疾驰奔行的时候,倒是久违地让人感到了几分闲适。
又或者,这是因为身在李唐腹地,而不是随时都会面临危险的吐谷浑,才能让她有这种感觉。
“你们有什么好担心的,我看还是陛下更担心,我会做出什么影响大唐声誉的事情。”弘化再度开口的时候,话中还有几分自嘲。
但将她夹在中间的母女俩都能听得出,她现在的情绪,比起方才突然爆发那会儿,要好上太多了。
她甚至转头调侃道:“他有没有说,要派多少人将我押送回去?”
武媚娘摇了摇头,答道:“他没说这个。他只说,吐火罗国那边他会让人出使,以确定吐蕃和大食的联合是否确有其事。”
若是这一点能被证实,那么吐蕃的威胁性就应该再上一个台阶来看。自然也会随即重视起吐谷浑和吐蕃的战况。
然而弘化听完只撇了撇嘴,“这话是你说的还是他说的?”
她又不是没跟李治相处过,吐谷浑和大唐之间往来的国书也不少,再加上方才的那出交谈,足够让她看出李治到底是个什么脾性的人。
要说他能在皇后的那番劝说之下收回怒气,这点她信。这是一位天子原本就该当有的政治素养。
但要说他还能在跑马两圈的时间里,就连前往吐火罗调查的决定都做出来了……
呵,这话骗骗没出过长安洛阳的贵女还行,骗她不成。
武媚娘一点也不介意被人揭穿了谎言,“这话是他说的还是我说的没区别,这事情我能做主。”
支援吐谷浑的决定权在李治的手中,但这种无关痛痒的调研,她已有主持的权力。
不管这出调查能不能起到促成合作的效果,但起码,这也是在争取了。
弘化听得出来媚娘这话中的意思,不由将手中的缰绳握紧了几分。
这份从好友这里发出的关切和声援,让她原本混乱的情绪平和了一些。
也或许是因为媚娘此刻的气场和她出口之时的气定神闲,让她也受到了某种感染。
又听武媚娘接着说道:“你也不必觉得我这是在帮吐谷浑。陛下在去年就有意,于吐火罗处建立羁縻都护府,将早年间就逃亡到那里的波斯王子册封为波斯州都督。算是在名义上再对对方做出一番支援。现在也不过是提前再去接洽一番罢了。”
弘化闻言低笑了一声,“行吧,我知道你的意思。”
媚娘既然按照这种方法来说,那就是明摆着不想给她留有心理负担。
她也不多纠结于此事就是了。
比起计较这个,她还不如想想,在回返吐谷浑后,她该如何继续整顿内务,收拢军队,继续和吐蕃周旋。
这才是对她来说直接面对的挑战。
既然大唐暂时不可能对吐谷浑发起支援,除非到了能够腾出手来,或者情况足够危急的时候,那么,她其实也需要做好最坏的准备。
在这样的思虑间,她稍有起色的心情又重新低落了下去,甚至在又行出了一段距离后,忽然问道:“媚娘,我想问你个问题。”
“你说。”
“如果,我是说如果……”她迟疑了一瞬,最终还是将这个问题给问了出来,“我将我的次子和长女都送到帝都为质,陛下能否善待于他们?”
武媚娘顿时语气严肃,“你这话不要随便乱说。”
弘化眸光微垂,“我都说了,只是如果。”
可就算是对弘化公主还没那么了解的李清月,都不难在此时听出,这位初见之时便有一番豁达气场的李唐公主,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分明是有托孤之意的。
因为她身在吐谷浑军中,还并不只是以一个“王后”的身份存在,便根本无法保证,在和吐蕃的对战中安然退出。
那就并不奇怪,她选择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而这话中分明还有另外一重意思——
她不打算放弃争取吐谷浑的地位,就算有了陛下的拒绝,也得继续拼一把。
可事实上,以她李唐公主的身份,她就算是早日退到吐谷浑临近鄯州的地界上,也绝不会有人对她加以责备。
一想到这里,李清月觉得自己的眼眶有点发热。
于是她忽然转头,用稍显天真而好奇的口吻问道:“弘化姑母,那吐蕃当真有如此厉害?”
弘化公主本还有的几分慷慨悲壮,都被这句话一个打岔给收了回来。
见李清月在马背上挺了挺胸膛,仿佛想要证明自己已有了问询此事的资本,甚至挥了挥拳头,做出了个进攻的手势,弘化公主更觉得,自己要是继续托孤,非得换个安定公主不在的场合才好。
这孩子也太能破坏气氛了。
不过现在,还是先解答她的问题吧。
弘化公主轻咳了一声,答道:“若不算大唐的羁縻之地,吐蕃所占据的地盘,约有大唐的三分之一。虽然无论是人口数量还是经济文化都远逊色于大唐,但……不得不承认,他们的兵马确实强盛。”
“要只觉得他们是蛮夷之人,那真是要吃大亏的。他们早年间就效仿着大唐的府兵制,分出了军户和民户,还将同一部落的人分在一个千户长手下,以马匹和旗帜区分身份,以便灵活调度。”
“不只是提高军户的地位,若是你看到有人的身上穿着虎豹的衣服,那必定是吐蕃军中的勇士,相反,若是你看到有人的头上挂着狐狸尾巴,就代表着他曾经干过狐狸一样胆怯的事情。”
李清月思忖了一番,问道:“那是不是会有这样的情况,一个被戴上狐狸尾巴的吐蕃小兵,身在军伍之中,恰好左右都是他的同部落亲属,为了让自己洗刷掉这份耻辱,干脆更为奋勇地作战。”
“对,这就是吐蕃军中最常见的情况。”弘化公主答道,“这法子在大唐看来很是野蛮且滑稽,可偏偏,它就是奏效。”
“此外,吐蕃作战之中不禁劫掠,所得的零散东西都能够自己持有,只有土地是归于国家的,这也就意味着,他们的将士随时都处在为自己而拼杀的状态。”
而目前,吐谷浑就是他们的猎物。
在弘化的记忆里,这几年的交手中面对的情况都是很相似的。
吐蕃的前锋部队先行,后面就是他们作为后勤补给的上万牛羊以及押送的老幼,一路行到吐谷浑交界之地,随后在找好的突破口咬上一记。
每一次作战区分出的勇士和懦夫,都会让他们下一次出击的时候变得更为悍勇。
而他们新上任的主将,更是个能将吐蕃军制军团给利用彻底的奇才。
更麻烦的是,吐蕃可以负担起这个远行,不断往前挺进,甚至在攻破了白兰羌后,将此地作为他们的一处中转大营,吐谷浑却不能效仿这一点来做出反击。
吐谷浑的疆土已注定了,他们不具备远征的能力。
李清月听到这里,忍不住回问道:“也就是说,吐谷浑现在该当做的,要么是通过一场足够有威慑力的战事击溃来犯的敌人,让他们遭到重创,不得不放弃这个对手,要么……”
“就是用绝对的防守将他们拦截在疆土之外,只要每次都能让他们劫掠所得远逊于消耗,其实也能让他们的优势慢慢被削减,是这个意思吗?”
前者,听起来是有点难做到,但后者好像还有机会。
吐蕃的兵马为了抢到“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奋力作战,可这样的模式也会导致,如果收获一次不如一次,他们就会觉得,自己不必如此发狠地作战,只要确保自己不会被挂上狐狸尾巴就行了。
如若吐谷浑完全转攻为守,一直拖到大唐有余力支援的时候,是不是还有抗住的可能呢?
“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弘化公主摇了摇头。
“一来,吐谷浑的地形狭长,注定了能被作为吐蕃进攻位置的关口很多。失去了白兰羌作为前哨之后,就更难以准确判断出来这一点。除非有一位擅长揣摩吐蕃将领心思的大将。”
可问题是,吐谷浑没有。
弘化很有自知之明。她或许在敏锐程度上强于丈夫,却还不能称为一个足够合格的将领。
“二来,吐谷浑内部是有亲近吐蕃势力的,甚至就分散在各处关隘的镇守队伍中,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有没有向着吐蕃透底。”
“啊?”李清月疑惑,“这样的人不能在证据确凿后杀了完事吗?”
或者,起码也得将他们撤职查办才行啊。
可从此刻弘化公主无语凝噎的表情中不难确定,她是这么想的,却没能将其执行下去。
这大概率是因为吐谷浑内部的统筹有些混乱,而作为吐谷浑国主的诺曷钵也下不去狠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