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接过了澄心递过来的润喉汤饮,这才出口答道:“次数多怎么了?”
她往后退了一步,端详了一番自己方才写出来的几个字,颇有几分孩子气地说道:“到时候还能选出其中写得最好看的一个,挂到外面去!”
想想此番出征的时间绝不可能短,这一块块木板挂在外面的时间需得以年计算,她更觉得自己这个决定合适得很。
她既要让这军中人人知道,她是要随同他们出战的,以稳固这波澜不定的军心,也要让此地留下个供给他人瞻仰的标志。
字怎么能丑呢?那会有损她形象的!
刘仁轨扶额苦笑,觉得有些时候真是难以读懂她的想法。
可忽然之间,他又见她重新持笔在手,像是在审视着面前的每一个字,就连声音也重新正经了起来:“老师,这既是要做出改变的第一步,也是我真正从都城中走出来的第一步,不是吗?”
那么,再认真一点也并不为过。
五十次的重复并不算多,起码这可以保证,当起航之时,人人都知道他们的伙伴里还有一个人,叫做安定公主。
第93章
何止是知道安定公主啊。
连带着李清月三个字, 都因她题写得格外巨大,放在一众木板的名字中显得无比出挑,让人第一眼就看到了它, 所以——
就算是不认字的人,大概也得记住一点笔画吧。
更有一队府兵的年纪要小一些,在李清月说出了自己的那句许诺后, 也不知道是由谁先发起的,竟是高呼出了一句“安定公主威武”。
围观之人都可以确定, 他们记住的,还应当是这个敢于为他们发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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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来一杯吧。”李清月费力地递出了杯子, 迎来澄心又觉心疼又觉好笑的眼神。
五十多次的演讲、题字、上下台, 就算因为军营之中有校尉、旅帅等各级人员统筹,让每一批人员登场轮换都不到半刻钟光景,当最后一批士卒结束听讲, 回返到营帐之中休息的时候,夜色还是已经深了。
李清月都懒得顾及自己的形象了, 直接坐在了这台子边上。
坐了有一会儿,她都还觉得自己的喉咙里在冒烟。
她复盘着自己方才的行动, 稍微有点不大确定,自己对最后几批士卒的演讲,到底能不能达到她所希望的效果。
只能说,好在各“团”士卒单独管理,因出兵在即, 今日又限制交流, 并没有出现剧透的情况。
总之, 姑且忽略掉天色和光线的影响,她的任务是已经完成了。
就是当真费嗓子。
因为今日站了大半天的缘故, 腿也有点疲累。
她嘟囔道:“我现在很庆幸两件事。一件就是我将台词减少得足够短。”
要不然她绝不可能将话来得及说完。
“一件就是早早跟着卓云习武。”
可能还要加上系统的帮忙,要不然她早就已经倒下去了。
“公主,您还是先别说话了,有什么事情都先等明日再说。”澄心将新炖好的金银花饮给她递了过来。
却见公主又摆了摆手,“不行,先把收尾的事情给办了。”
“您是说……”
“让人把那五十多块木板全搬过来,我要好好选一选。”李清月答道。
当刘仁轨复查了一番确实没有人被遗漏,记录在木板上的兵员也没有逃逸离开的情况,回返到校场的时候,就看到周遭的火把熄灭了一部分,但还剩下了相当一批,被保留在高台周围。
他那个好学生正踱步在那些被火光照亮的木板跟前,时而皱眉时而展颜,又忽然驻足在某块木板前面,像是忽然陷入了沉思。
“……”刘仁轨觉得,自己就算不问都能猜到现在是什么情况。
这必定是公主从那些木板中选不出一个她觉得最合适的!
但反正如今已将最要紧的事情给应付了过去,就算是让她劳逸结合一下也没什么关系。
好在,大约又过了半刻钟,在李清月的面前只剩下了三块木板。
李清月遗憾道:“可惜没能多练练字,要不然还能效果更好些。”
要说唐初时候的书法家,其实还真不少,被贬官流放致死的褚遂良其实就是其中的一个。可惜此人的存在代表着李治的皇权还被相权压制,让李治绝不可能让李清月学他的书法。
刘仁轨在旁插话:“公主已算是分心多用的天才人物中位居翘楚的了,哪能寄希望于自己面面俱到。公主的目标也并非书法家,若非要说的话,倒是可以让擅长书法的人为您代笔。”
她是需要统筹他人办事的存在,不必自己拘泥于此道。
李清月闻言笑道:“既然老师都这么说了,那我要是还在这里纠结,未免有些愚钝了,就取中间这个吧。其余的那些板材里,留下两份备用,以防风吹雨淋之下损坏,再额外剩下的……就用作船上的柴火吧。”
她看着下属将那块被她选定的木板放到了众多将士的名字中央,脸上露出了几分满意的笑容。
到了现在,才算收尾工作彻底做完了。
又或者,她并不只是因这出安定军心的任务达成而笑。
在夜幕之中,视线里那些被誊抄在木板上的名字,都被火把模糊成了一个个黑点。倒是李清月三个大字因为出自她自己的手笔,仿佛不需凝神去看,也能将其辨认出来。
竟像是她的名字被无数个模糊不清的身影包裹在了中央。
火光灼灼,又在她的名字上染了一层绯红之色。
李清月忽然长出了一口气,叹道:“老师,我现在方有真要领兵的感觉了。”
“那恐怕还差了一点。”刘仁轨认真答道,“现在是他们认识公主了,公主还不认识他们。我听说公主在行囊之中还带了卫国公的兵书,可那兵书之中说,中军四千人里,需有战兵、弩手、弓手、马军、跳荡和奇兵各自若干,那么公主可知道,该当将什么人放在什么位置上吗?”
李清月很实诚地摇了摇头。
她看兵书到现在,还看出了不少困惑。
李靖此人的领兵是很标准的合成化编制,在此基础上变换行军阵列。这样的兵书落在参加过战事的人手中,或许是如有神助,放在她的手里,就成了小学生手握微积分课本了。
看个囫囵没问题,但真要说能将其派上多少用场……
还是算了吧。
刘仁轨朝着远处指了指,“那么就请公主尽快休息吧,等上了渡海航船后,多的是时间和士卒相处。”
李清月认真地记下了这个建议,果断自台上蹦跶了下去。
不过她刚刚落地,又听刘仁轨以感怀的语气说道:“但公主已比我想象中能做到的,好了不知多少。”
她回头朝着刘仁轨看去,正见对方那张稍有疲惫之色的面容上溢于言表的赞许。
这话他说得很是真心诚意。
他原本觉得,李清月那个以退为进的法子已是在亲眼目睹种种政斗后的活学活用,她选择参与到远渡百济的战事中已是对自己的前景有着明确的规划,但他发觉,自己可能还是小看了她。
一个八岁的孩子能够始终维持着这等上位者风度,将信心和底气传达给众士卒,甚至真能将这五十多次重复给坚持下来,足以证明她惊人的意志力。
这无疑是成功者的标配。
虽然……刘仁轨的这份沉浸式欣赏根本没能持续多久。
当年他那长安西市教学里,这孩子能来个再来一碗,现在也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破坏气氛。
她背着手,以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昂着脑袋,“老师要是这么说的话,可得再努力一点。要不然被学生赶上的话可就不好了。”
刘仁轨无语了一瞬,开口答道,“从某些方面来说,你已经赶上了。”
他反正是没干过什么八岁参战的事情。
但想想学生的成长速度过于惊人,迫使他也不得不多加研读进学,倒也算是一种别样的体验了。
在陪同李清月回返入住营帐的路上,他想了想又多问了句,“公主觉得,那青州刺史会来阻拦你的行动吗?”
折冲府兵驻地内的动静,元神霁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
他此前便一度提防于刘仁轨宁可让府兵生乱,也要将那封奏报给送出去,自然有自己的消息门路。
就算白日里因军营戒严而不能确定里面的情况,此刻也该当知道了。
他会对公主意图参战抱有什么想法呢?
李清月却只摇了摇头,“您放心吧,他拦不住我的。”
这是一句不需要见到元神霁的应对方法,都能猜到的事实。
当安定公主随军参战的消息被反复宣告后,青州刺史若是想要在没有皇命在手的情况下将她拦住,便等同于要跟这营地之中的一万多名士卒为敌。
不错,他确实有一部分兵权在手,可也远不能和此相比。
他拦截个奏表还成,想拦截住参战士卒的洪流,却绝不可能。
“安定”这个名号的存在,对于不确定性最大的海航来说无疑是个吉兆。
而这还只是个最小的理由。
对于那些只希望能保障作战前后权利的底层府兵来说,安定公主给了他们以承诺,若能随同出征,等到回返之时便能和他们一一校对那木板上的姓名。
而对于稍有些追求的府兵来说,安定公主的存在,意味着高居庙堂的天子必定会对百济一路分出一些注意,起码也要保障他们的后续支援。
这是他们活命甚至立功的希望啊!
他们又怎么会允许,当安定公主已经表现出了强烈的随军意愿后,有人想要将她从中拦截下来!
在第二日登船出兵的那一刻,李清月的这一番猜测就得到了充分的验证。
元神霁早在获知安定公主出现在军营里的那一刻,就已经惊得半个晚上没睡好,飞快地转动脑筋试图想出个对策来。
然而他到此刻才反应过来抄录名单另有所图,也没能对其作出拦阻,自然是已经晚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不想耽误出战时间的士卒,像是有序的潮水一般,涌向了那一艘艘的航船。
而其中那位安定公主,固然身着稍显朴素的军衣,却依然被以一种众星拱月的方式簇拥在其中,朝着主船护送而去。
元神霁那早已酝酿好的说辞,几乎只来得及说出“公主”二字,就已经被淹没在了其余声响之中。
再翻不起一点风浪。
他能看到的,只是安定公主登临大船后,像是想起来还有他这样一个被丢在后头的跳梁小丑,又行到了船尾甲板之上朝着他看了过来。
士卒已陆续登船,四周的脚步声也已逐渐消失在了这一片海港之地。
或许还有零星的交谈,也都被船舱的隔板给阻拦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