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在此之前,他还要将公主在青州的种种表现告知于陛下皇后。
一想到可能会因此遭到第二次迁怒,崔元综就觉得自己的前途渺茫。
说起来,明明在他刚来到洛阳的时候,这里的百姓还有个说法,说若是能够在那洛水河桥旁边的石碑上留名,因水陆法会乃是积攒功德之举,也必定能够获得好运。
可实际上呢?
负责主持水陆法会的那些和尚,在这两年间的考核中被刷掉了大半,被迫解除了身上原本享有的种种优待。
他、裴炎还有崔知温,连带着其他为此事出钱的,也并没有哪个享受到了一飞冲天的待遇。
这总不能说,是因为主持水陆法会的人本事不够,才造成了负面效果对吧?
崔元综收拢了掌心,让自己不要继续想这些无稽之谈,而是将目光转回到眼前。
应付过去陛下和皇后的问话,才是最关键的。
“你是说,你差点就能遇上公主了,却因为路上耽搁没追到人?”李治面带薄怒地朝着崔元综看去,觉得对方当真能称一句办事不力!
倒是他可能还觉得自己怪委屈的,连忙搬出了那些证明,倒豆子一般将青州刺史告知于他的种种都给说了出来。
尤其是那誓师动员之事,明明崔元综自己都不曾亲眼见过,却为了表现自己不能将人带回情有可原,而将其大加渲染吹嘘了一番。
该说不说,这位崔氏子弟的文采还是不差的。
以至于当李治一边望着那几块木板,一边接过了李清月写来的信件之时,脸上尚存几分没从话中回过神来的怔然。
他低声喃喃,“阿菟已这般厉害了?”
然而他这话刚开口,就听到了一声轻咳从身边传了过来。
他一抬眼,就对上了皇后有些埋怨,或者也可以说是警告的目光。
想归这么想,他也不能这么直接说出来啊!
李治连忙端正了目光,很有几分负罪感地将另一封信朝着皇后递了过去。
武媚娘既觉女儿行事种种令人骄傲,又不免在心中,为真已行到了海上的女儿捏了一把冷汗。
但这心中的百感交集,最终还是变成了落回到信纸之上的一眼。
结果就见其上第一句简单地写道:阿娘,那个盛有小金鱼的鱼袋可真是太万能啦!果然平时的实践累积,是成功的必要准备,古人诚不欺我。
武媚娘:“……”
这话里快活的语气,虽说是让人稍稍放心了些,却也何尝不是想捞起戒尺,把这不听话的小家伙再打一顿。
对了,那鱼袋是什么时候拿到的来着?
哦,四年之前,李治给的。
忽然之间,李治觉得自己又被瞪了一眼。
第95章
李治觉得自己也怪冤枉的。
他哪知道自己当年给阿菟的这份权力还能有各种神奇的用法, 充分诠释了什么叫做狐假虎威的一百种用法。
“阿菟这胆子大也不是我一个人纵容出来的……”
在崔元综被暂时遣退下去,让他收拾收拾准备启程西州后,这殿中便只剩下了帝后两人。
李治努力给自己辩白了一下。
但他这么一回忆又觉得, 可能自己是要担负起主要责任。
比如说阿菟最开始领到那鱼符,就是他给准许的。
再比如说阿菟当年能跑到蜀中去,也得怪他没能将人看好。
再再比如说, 刘仁轨被派遣前往河南道募兵之后,他确实没有考虑过阿菟偷跑的可能, 不仅没费心考虑给阿菟换个老师,反而同意了让她在弘文馆中旁听, 导致她有了接触到裴炎崔元综等人的机会。
再就是那句李唐缺将的名言了。
阿菟也还真如她在此前所说的那样, 因为希望为阿耶分忧,这才在府兵招募出问题的时候挺身而出。
“难道刘仁轨就没有一点责任吗?”李治又轻声嘀咕了一句。
这几个月间媚娘在朝政事务上的越发熟稔,让李治更为庆幸, 自己是将事务交给了皇后处理,而不是放任大臣坐大。所以他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因为女儿的教育问题责备皇后。
若是自己身上的锅分到崔元综等人身上还不够, 那就再加上刘仁轨好了。
李治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个道理。
阿菟在离开洛阳的信中还说,因为自己可能不能从刘仁轨这里得到随同出行的准允, 大概率只能偷偷地溜上船去。结果看看最后的情况是什么样的!
刘仁轨眼看着阿菟做出了这一系列的表现,在士卒的簇拥之下一并登船,可见他这个做老师的,都被学生给说服了。
就说是不是他不称职吧。
李治说得越发理直气壮:“说白了还是刘仁轨在面对问题的时候少了些应变的能力,才让阿菟借势而起, 有了顺理成章出征的机会。”
“陛下这说话的语气里又得意上了。”武媚娘将面前的信又看了一遍, 转回到了李治的脸上, 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但她能猜到几分李治的想法。
这位李唐的陛下啊,自己早年间不是个强硬脾气, 直到被贞观老臣逼迫到了这个地步,这才开始铁血手腕反抗,他显然希望自己的子女能明白自己的皇室地位,拿出君臣之分的表现来。
当这份表现并不危及他自己的威严之时,哪怕如阿菟所做的那般出格,李治也只会为女儿维护了大唐体面而觉骄傲。
不过,她又何尝不是呢。
“有功者升迁,牺牲者留名……”武媚娘将这话品味了一番,再想想那被带回来的木板上密密麻麻的姓名籍贯和阿菟为自己留出的那一面上龙飞凤舞几个大字,觉得倘若自己身在那士卒之中听到这样的一番话,恐怕也得为阿菟的表现感到自豪。
而阿菟此举,或许也是在告诉她,弘化公主的处境不会是她们母女将会面对的。
恰恰相反,当权力已被递交到她们手中之后,她们能做的事情远比之前要多!
现在正是时候。
阿菟的年纪还小,她这个皇后的势力也不够强盛。
可那又如何呢?
恰当的时机之中,就像刘仁轨也无法阻止李清月想要踏上出征之路的脚步,陛下也无法阻止她一步步掌握立身之本!
她侧过头来,像是要为女儿扯开话题一般问道:“说起来,这次从青州传来的消息里,陛下对府兵制是如何看的?”
崔元综此人到底还是太年轻了,也太急于将自己从公主出走这件事上摆脱关系,所以他根本没敢冒险在青州地界上多留几日,带回来些一手的消息。
他所说的,其实都是青州刺史对他告知的内容。
反倒是阿菟在来信之中,将情况说得更加直白一些。
她既然提到了那个鱼符,也就自然说到了自己是如何用这个鱼符骗开的刘仁轨营中守卫,和赵文振见上面,了解到了底层府兵的情况。
连带着将府兵意图自残以躲避兵役的事情,和州府对于上一轮参战的府兵奖励、抚恤不足情况,都给写在了其中。
而这归根到底,都是因为府兵制的实行已经出现了越来越多的问题。
李治也暂时将女儿的情况都给放在了脑后,接上了皇后的话茬,“此事……倒不能怪苏将军。”
武媚娘摇了摇头,轻笑了一声:“陛下这话好像是在糊弄我。”
李治没正面回答,只说此事不能怪苏定方,那可真是个狡猾的说法。
不错,这件事虽然苏定方有一定的责任,但不能怪他。
苏定方结束了百济战事之后就转道洛阳来献俘,而后被委派作了覆灭高丽之战的主将,同行将士的功勋都应当随着他将万余百济人引入河南道,也一并交托到了当地长官的手中。
在他往返匆匆之间,真正会受到他关注的,只有那些直接归属于他指挥的将士。
更多的府兵成了被遗忘的对象,他也未必知道。
但这个问题的本质,不在于苏定方要不要对此负责,而在于,到底应该将此事归咎于谁。
武媚娘旋即说道:“我看是这些地方官员太过小看陛下了。”
李治:“这话怎讲?”
“难道不是吗?”武媚娘言之凿凿地说道,“此前府兵的功勋为何常有缺漏,还不是他们觉得,大唐四面战事之中,再难立下不世之功,倒不如由府兵中的显贵之人先将其中的奖励给侵吞下去。”
“再说那百济之战,牺牲将士名录和嘉奖表彰之事为何没尽数落成,还不是因为,苏将军凯旋献俘之时,您还在病中。”
皇后的话没有彻底说完,可这一点都不妨碍李治从中继续推衍话外之音。
就像突厥降将阿史那贺鲁因为李治年少而反叛大唐,让这西域之战前后持续了七年之久,自他接管皇位以来的边境战事,纵然有那么几场可圈可点的大胜,但这些胜果和贞观年间、甚至是开国之战都已不能比。
狼多肉少,就是如今的现状!
那么确实不奇怪,相信他能稳固疆土,甚至进一步开拓进取的人,只占据了其中的一小部分。
而去年年末就应该上呈中央的百济战况总结,只怕正是因为他病倒了,才被延迟上交了。
苏定方在战报中都写道,需要令将士们屠城掠夺以定军心,只怕在军队之中的消耗和阵亡情况已经相当可怕。
这样的名录在陛下病中上交,在这些人看来,是过于没有眼色的表现。
可对李治来说,这却无疑是在小看于他!
难道只是头风发作,他就不能过问政务了吗?还是这些人觉得,当他身在病中,会对一些官员进行迁怒?
武媚娘朝着李治看去,果然见到他脸上已有几分隐忍不发的怒火。
她也不难猜到李治此刻所想。
这些欺上瞒下之人,其实就像是之前的李义府,当他们还没触犯到李治底线,或者没有冒犯到他面前的时候,还不会马上被整顿。
可当他们的所作所为已经触犯到李治利益,影响到大唐兵员形式的时候,他们之前的那些行为,就要被好好清算一番了。
即便这些贪墨军功的行为,可能早在贞观末年就已经呈现出了端倪,要不然也不会有今日的府兵变贫户;即便这些州府长官的在任时间可能都不太长,只是延续了上一代的一些举措——
那也并不妨碍,他们确实做出了挖掘大唐兵制根基的举动!
李治才彻底铲除他舅舅那个障碍多久啊,他怎么会愿意看到,旁人评价永徽年间,乃是有着贞观遗风,而龙朔的开端,却是失去府兵民心呢?
李治按了按额角,在桌边坐了下来,问道:“媚娘,你觉得该当如何办?”
这不是一个寻常的问题。
虽说可以将其解释为“皇后提出的猜测,也该当有自己的想法”,可无论李治是想要对河南道官员进行整顿,还是要对府兵进行复查,又或者是要对现有的征兵制度进行改良,那都是毫无疑问的军国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