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正是,百济的所在!
“还要寻找停泊港口的位置,公主不要这么着急。”
刘仁轨的话大概还是说慢了一点,因为公主已灵活地蹿到了前头,朝着东方看去。
在百济这头上呈朝中的奏报里,大多数时候不将其称为百济,现如今百济国主已前往洛阳投降,或许更不应该这么叫,而该当被称为“海东”。
海东这名字土是土了点,但这片海东的土地对于李清月来说,既算是她踏上征途的第一步,又对她来说还有一层另外的意思。
当她兴冲冲地冲上船头的时候,她还顺便朝着系统面板上那六百多天的倒计时看去,目光中闪过了一缕寒芒。
“公主年纪小,有好奇心也是可以理解的,你这个做老师的不用这么迂腐嘛。”船长在后头说道。
他对李清月的印象因为那航海罗盘的缘故,可说是攀升到了顶峰。
这一路行来,也曾有两日接连的阴天,但在罗盘指向的辅助下,甚至不必白日停歇,夜晚航船,以防出现不知不觉间偏航的情况。
他现在抱着一整页的记录数据,就等着在返航途中进一步确认航海罗盘的作用,所以大概只要安定公主不将他的船只给拆了,他都能容忍下来。
“而且也快到港口了,”船长说道,“我记得,这边是有留守将领的,估计也在这边留了人手。”
“对,留了人手。他那头提前收到了我们这边大军抵达的时间,应当能提前派人来迎接。”
不过让刘仁轨没想到的是,这位左骁卫郎将,兼嵎夷道行军子总管,居然没留守在百济都城泗沘城中,而是亲自来到了港口迎接。
当他报上姓名身份的时候,李清月就忍不住问道:“老师,他真的和您不是兄弟吗?”
因为这位左骁卫郎将的名字,叫做刘仁愿。
何止是名字相似啊,光从气势上看,其实也挺像的。
哦不对,还是有些区别。刘仁愿的名字虽然听起来比刘仁轨还稍微文雅一些,但此人出自雕鹰刘氏,乃是西晋左贤王刘豹之后,在太宗朝就有徒手与猛兽搏斗的美谈,哪怕如今年岁渐长,也还有一番孔武有力的气势。
这便在体格上和刘仁轨区分开来了。
所以骤然听到这样一句调侃,刘仁轨不免觉得,自打离开洛阳,不在陛下和皇后的眼皮子底下,小公主令人头疼的频率真是越来越高了。
刘仁愿却浑然未觉,只对于将士中混入了个小孩子颇觉有趣,“这位是……?”
“皇后所出的安定公主,此番也随军作战。”刘仁轨尽量以平静的语气介绍道。
这话一出,刘仁愿原本还一副豪迈爽朗迎接来客的表情,顿时凝固在了当场。
“安……安定公主?”
刘仁愿惊呆了。
怎么回事啊!他以为自己只是来迎接刘仁轨,以及同行的那些参战士卒,可为什么突然又冒出来了个安定公主随军?
年幼的皇室公主出现在此地这种事情也是能随便干的吗!
但还没等刘仁愿从刘仁轨这里得到一个答案,他就已听到刘仁轨发问:“现在这头的情况如何了?”
在军情问题面前,其他的事情都得往后推一推。
刘仁愿显然知道这个原则,当即开口回道:“熊津都督那个家伙逃回国内的事情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熊津都督由前百济王子扶余隆担任。
所以他重返百济境内可不能叫做逃回。
这里说的是逃回大唐。
扶余隆和新罗王子金法敏之间有些矛盾,又觉得国境之内的百济复国运动诸人必定对他这个投降者不满。内忧外患都摆在他面前,他还不是个很有主见的性格,以至于刚刚到任,就逃了回去。
李治对此显然是无所谓的,也没对看管不力的刘仁愿做出问责。
反正百济王子不在境内,还能让大唐少点事情。
刘仁轨点了点头,这件事情发生在三月里,他当然知道。
刘仁愿继续说道:“百济复国势力还在与我们僵持,情况与元月之时相差无几。其中最难缠的就是那个黑齿常之,还有百济贵族鬼室福信等人。他们习惯盘踞山地作战,很难将人擒获。这一点你应该也知道。”
“此前苏将军离开百济的时候告诫过我,为防出现被诱骗入局的情况,近来只探查地形,切莫进行强攻,我如实按照这一条执行,至今还没出现过什么伤亡。”
李清月在心中对其暗赞了一声。
这位留守百济的将领有能力,却能听得进去话,倒是个能合作的搭档。
她也不出意外地看到刘仁轨也露出了几分满意之色。
刘仁愿继续说道:“但有一件事应该是在大唐国内没能知道的,也是近来才探查出来。”
他语气稍显凝重了些:“那百济反叛军之所以近来没有行动,是因为他们将扶余义慈的其中一个儿子扶余丰送去了倭国求援。倭国和百济之间时常会有联姻往来,若是算起亲缘关系,扶余丰还能称那位齐明大君一声姨母。”
“姨母?”刘仁轨在出行前还算对倭国有些了解,阿史那卓云却是不太清楚,这会儿忍不住惊呼出声。
刘仁愿看出了对方身上的突厥血统,加上她此刻站在安定公主的身边充当护卫,明显身份特殊,便没对她这出声做出什么指责,而是顺势解释道:“对,直到前几个月,倭国的国主,或者说大君,还是一位女子。因上一任大君死后,几位皇子为了争夺国主宝座争斗不休,作为妥协权衡的结果,由皇后继位,此前被称为皇极大君,后来经由几年的让位后再立,就是齐明大君。”
“之所以她能以皇后身份继位,并不只是因为她的儿子能力强悍,还因为她本身就是上一任国主的侄女,还是算皇室本宗。”
说到这里的时候,李清月和刘仁轨的脸上都露出了一种人间迷惑的表情。
但想想这放在倭国背景下又好像挺正常,便继续听了下去。
李清月留意到了刘仁愿话中的一件事,问道:“为何说是几个月前?”
这意思是,现在不是?
“对,现在已不是了。”刘仁愿回道,“扶余丰在抵达倭国境内后,很快就从那位齐明大君这里得到了支援,具体是如何达成协定的我们不清楚,但按照新罗王子所说,很有可能是希望倭国支援百济复国,而后由百济和倭国合力吞并新罗。”
“他们有这等胆子,是觉得中原经由了隋末乱世之后实力大减。”
刘仁愿有些后怕地说道:“不过此等小国猖狂是一回事,若是他们当真在苏将军班师还朝期间带着倭国大军抵达,来上一出里应外合,我们这边戍卫士卒不够,可能还真的要遇上不少麻烦。好在啊,那位齐明大君意图御驾亲征,结果在抵达筑紫朝苍宫之时就病逝了,倭国被迫撤兵。”
“但要知道,早在这位齐明大君在世的时候,她的儿子‘中大兄皇子’就已经大权在握,母亲骤然身死对他而言压力不大,甚至已经传来了消息,他虽并未即位,却继续在按皇太子身份摄政。所以我们这一路的麻烦还未结束。”
李清月沉吟片刻后说道:“也就是说,我们既要整顿打通新罗百济通往高丽的路线,将新罗提供的军粮给顺利地押运过去,同时作为侧翼支援高丽战场,又要提防倭国境内皇权更替完毕,朝着百济境内重新发起支援。”
“而因为现在执政的这位中大兄皇子,其实早在他母亲齐明大君在位期间就已权柄不小,所以这个再度支援的时间不会太晚。是这样没错吗?”
刘仁愿一面惊讶于安定公主远超年纪的早熟,一面还是快速答道:“对,我猜这个时间,最迟不会超过一年!”
第97章
不超过一年啊……
李清月在随着刘仁愿的迎接队伍前往泗沘城的路上, 便同老师分析道:“现如今的情况倒是挺明确的,百济之北就是高丽,我们渡海而来, 势必要为攻伐高丽的目标做好准备。”
“百济以东就是联军新罗,但新罗王室有其自己的算盘,如今依附大唐不假, 却未尝不想在此地独立分一杯羹。”
“新罗再往东南去的倭国,则意图支持百济内部的反叛军势力与我方抗衡, 或许还有更进一步掠夺的野心。只是因为其国中大君恰好过世,这才暂时搁置了这个计划。”
“那么姑且不论新罗这个佞臣的野心, 我们如今面对的敌人就是高丽、百济反叛军和倭国。”
一共三方!
李清月不由笑道:“小小一片海东之地, 局势还挺复杂。”
她落笔在面前的纸上,将北面、东面和境内的敌方势力都给圈了出来,随后转头朝着刘仁轨问道:“老师觉得, 我们现在该当先解决哪一方的问题?”
刘仁轨凝视着这张图纸。
他在作战上或许还少了些实战经验,但以他这等几十年宦海沉浮的履历, 要将眼下的情况给分析清楚却不难。
外间车轮作响中,车内的长者在片刻思忖后徐徐开口:“高丽是我们必须做好随时出战准备的敌人。我们虽然不是战场的主力, 但苏将军那头一旦需要我们同步做出支援,就必须能顺利出击。”
“但说实话,高丽的实力经由唐军的几次削减已经大不如前,不是需要我们能势如破竹,最要紧的, 是这个两路合并后一击即中的时机。”
李清月并没有吭声, 只是在刘仁轨说完后, 提笔在百济和高丽之间画出了一道连线,上书时机二字。
她思忖了一番, 又在上头写了两个月的期限。
已在大唐和高丽边界上的苏定方和其余行将赶到的府兵,最迟在两个月内就会正式朝着高丽进发,以图将这场战事赶在冬日之前完成。
如此一来,百济这边的策应,应当也得在九月底之前。
刘仁轨继续说道:“相比之下,倭国是这三方中最有潜力的敌人。”
“大约是二十年前,大唐曾经迎来过一批来自倭国的使者,这些人并不仅仅是来中土朝贡的,还是来进学的。所以十五年前,在倭国境内掀起了一场变革,叫做大化改新,其中实行班田收授法、租庸调制等方法,就是从大唐学去的。”
刘仁轨并未因为对方这等小国胆敢与大唐为敌,就对其有所轻视,反而相当慎重地说道:“卧榻之侧的敌人并不可怕,但懂得向敌方示弱,甚至从中学习的对手,就得重视一些看待了。”
“好在,若如左骁卫将军所说,这一路的敌人得先稳定住国内的局势,才能有动兵的机会。”
李清月思忖,应道:“但也保不准,这位早早执政的皇太子会选择来一出瞒天过海。”
她提笔在倭国和百济之间的连线上画了个加重的星号,而后标示了半年到一年的时间。
总之,谨慎一点总不为过。
刘仁轨就算没说,李清月也听得出来他所持有的态度。
对于一个这样的敌人,必须对其给出一个足够强有力的打击,才能让其放弃一些不切实际的梦想!
她望着面前的图示,说道:“最后就只剩百济内部的反叛军了。”
刘仁轨接道:“这一路其实也是危险最小的一路。百济的绝大部分王族和贵族都已经被苏将军带回了国内。二十二部司官制下的朝堂都已经被尽数拆解。他们要想掀起风浪,其实应当趁着我们还未抵达百济境内的时候。”
可惜,这个时机被他们给错过了。
当然,说错过可能并不怎么合适,因为他们原本想要选择的,是一个更为稳定妥帖的办法,那就是用倭国势力介入。
可那头的意外,让百济叛军的行动被迫推延,这一推延,就等到了李清月和刘仁轨的到来。
“在我们已经到了的情况下,他们的胜算只有可能借着两个机会,一是我方被完全困在了高丽战事之中,二就是倭国卷土重来,对他们提供了足够的支援。”
李清月点了点头,只是为了确保各项因素都被考虑了进去,还是多问了一句:“老师觉得,他们不可能做到在我们协助出兵百济的同时截断粮道吗?”
若按照苏定方和黑齿常之等人交手的情况看,这些人对于百济的地形利用已经到了极致,起码当黑齿常之来守,苏定方来进攻的时候,后者没法占到太大的便宜。
那么没法确定他们到底能不能将这个擅长把握地势的长处用在其他地方。
但刘仁轨想了想还是给出了一个相对笃定的答案:“有可能,但很难。”
“但凡他们活跃的位置不是现在的任存山地界,他们都可以试一试做出这样的行动。可你看。”
刘仁轨伸手朝着示意图上指去,“任存山偏偏在泗沘城南面的山区之中,而我们是要将新罗和百济王城之中的粮食往北运,这其中根本没有给他们出手拦截的机会。除非……”
“除非他们愿意离开这片山区,穿越过平原作战。但这对他们来说太危险了,何况,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要想拦截住他们的行动很容易。”
李清月问道:“所以老师的意思是,对于这一方看起来是内乱的势力,我们并不需要多加费心,只需要让人留神于他们的动作,然后就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