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他能抢下足够的功勋,那么只是身份更高的扶余丰就不会是他的对手。
在将人送走后,他面上毫不掩饰踌躇满志之色。
不过,与之相对,领了指令离开的黑齿常之却有几分为难。
要探查获知唐军的到来和大规模迁移,其实没有那么难。
要知道新罗国内的惊变和其撤军行动,当然也不算麻烦。
“要弄明白唐军内部来了什么人,就不是简单能探查明白的了……”
百济与大唐的言语不通,百济叛军之中会大唐官话的人少之又少,还大多在国中贵胄行列,就如同黑齿常之这等三十岁出头就做到二品达率的,是能与唐人熟练交流的。
又就算在下头的将士之中真的有,他要如何让人觉得,这样的人不是有意登门窥探呢?
黑齿常之只觉可惜,他的形貌特征过于鲜明了,根本无法掩饰身份,去执行这等探查任务。
“我倒是觉得没将军想的那么麻烦。”
“哦?你说说看。”黑齿常之朝着出声的下属看去。
下属提议道:“将军何不为此事求助于道琛大师呢?”
黑齿常之将这个建议在心中思忖了一番,顿时脸色一喜。“我这就去找他!”
别看鬼室福信此人凶蛮好斗,在百济上层之中的名声一直不大好听,这些为匡扶百济社稷而聚集在一起的人,却不都是这样的货色。
百济反叛军中有相当一部分人是因唐军劫掠而选择继续奋战的,其中就包括一位百济地界上的佛教高僧,名为道琛。
佛教在南朝时期经由海路传入百济,成为百济地界上占据主流地位的宗教,所以道琛和尚就一度在泗沘城内的王室佛寺中担任要职。
而为了研读从中原远渡而来的佛经译本,道琛和其手下的诸多僧侣都会中原话!
僧侣在外行走并不奇怪,见到唐人而说他们的语言,也不出奇!
于是在两日后,便有两名衣衫褴褛的僧人徒步行到了泗沘城外。
之所以是泗沘城而非熊津城,是因为此地的唐军并没有完全撤走,还留下了一批人。
按照黑齿常之和道琛商议的结果,与其让人冒险去熊津城那个新的唐军大本营探查,还不如在泗沘城旁敲侧击。
但让两人没想到的是,他们刚到此地,就被抓了“壮丁”。
“你们两人可会超度之事?”
当两人被领到一位唐军校尉面前的时候,就见对方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们。
早在士卒上报又找到了两个会说官话的僧侣之时他就很觉欣喜,现在见那两人在他问出这个问题后点头,更是喜形于色。
他连忙将两人招呼了过来,“你们两个随我来。”
这两僧人困惑不解地跟上了对方的脚步,见对方一路将他们给领到了一处村庄。
就在他们觉得自己是不是暴露了身份,要被这贼将灭口的时候,那唐军校尉忽然说道:“看到那儿了吗?长史下令,让我等将附近地界上没有妥善掩埋下葬的尸首全部聚集在一起,为其入土为安。哎,你们说说看,这多麻烦,就为了让百济人觉得我们不是要用尸骨做什么不正经勾当,还非要让我们去找大师来超度。”
他愤愤然,“可这泗沘城周遭经历过灭国之战,王室寺庙都被毁掉了一部分,别说是僧侣了,百姓都跑了大半,要不是左骁卫将军今年重新聚拢了一批人开垦农田,恐怕这片田地都要荒废掉,上哪儿去找僧侣。”
“这都两天了,我这里才只找到一两人。偏偏需要超度的却有那么多,也总不能让近来收拢的流民全聚集在一个地方。”
“哎,别愣着了。”这校尉伸手一指,“我让人给你们找了几件合适的僧衣,赶紧把形象收拾收拾,干。你们的老本行去。”
但他话音刚落,就听见了其中一个僧侣的肚子叫了一声,显然是饿得有点久。
他拍了拍脑袋,笑道:“瞧我这记性,连你们是逃难过来寻粮的都给忘了。”
下一刻,他便朝着远处高呼了一声,“老张,带着他们去吃饭的地方。”
话音刚落,就见有个男人从远处跑了过来。
因对方脸上有着刀疤,看上去不像善类,这两个僧人起先还有点忐忑,但见对方好像并没有什么凶神恶煞的表情,又稍稍放下了几分担心。
在随同对方走出几步后,其中一人便鼓起勇气朝着这被称为老张的火长问道:“我们只需要负责超度的事情吗?”
“那你们还想负责什么?”张继问道。
说话间,他的目光在这两名僧侣好像过分紧张的脸上扫过。
多次的参战经验让他直觉,这两人的紧张和寻常人的紧张不太一样。
想到此前公主对他们做出的安排,张继心中陡然认真了起来,脸上却还是一副与此前别无差别的表现,不动声色地顺着方才的话往下说道:“修录户口,整理村落,修复陂塘,存问孤老,登记农田耕作情况,都是我们这些留守泗沘城的要做的,你们又不是我方军中官员,能做点什么?”①
这两僧侣在听到“修录户口”四字之时越发紧张的神情,让张继当即确认,自己的判断一点不错,便顺势说道:“我们这些留守泗沘城的,倒是想要连带着修路造桥之类的事情一起做,好教这些百济人知道我们并非恶徒,可人手不够啊。怎么也得等到打完了高丽之战再说吧。”
“没事,再过些日子,你们能干的事情就多了。”
他忽然声调一抬,“嘿,到了——”
到吃饭的地方了。
那两僧人一面是要在张继的面前继续扮演流浪僧人的形象,一面也是真的饿了。这会儿听到这一句,连忙收回了视线。
就听张继又不无得意地说道,“多亏公主此番前来,带来了宫中尚食局的亲随,给军营中的火夫指导了一番。食材是简陋了点,但味道真是一绝!你们可真是有福了。”
当然,好不好吃还是得看实际的情况。
那两僧人坐下就餐的时候,也不知道是真因为两日间没有进食,还是因为此地伙食确实极好,几乎是囫囵之间就吞下了一整碗。
在缓过来一点力气,也让头脑更加清醒之后,他们总算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张继方才话中提到的人。
他刚才说,公……公主?
其中一个僧人念叨着自己的打探任务,又对上了面前这领路人和善的神情。
想到这是对方先提出来的话,他就此发问应该也不奇怪。
他便小心问道:“您方才说,公主?”
“很奇怪吗?”张继自打见到了青州营地内公主为他们誊抄姓名的那一幕,就已对公主心生几分敬佩,在见到她当真是毫不犹豫地跟随出征,又让那一度想要潜逃的赵文振给她组建通晓战场知识的斥候后,更是觉得公主非同一般。
以至于他说出随后那句话时候的语气,竟是一点都听不出其中有演戏夸大的成分,“公主乃是我大唐陛下与皇后唯一的女儿,地位尊崇,此番亲至百济督辖战事。虽被长史劝去了熊津,也将大部分士卒一并带去了,却也没打算放弃泗沘城周遭,以防此地的百姓继续处在流亡惶恐之中。”
“此等人物莅临百济,真可谓是百济之福。”
张继又道:“还要加餐吗?公主征召之下带来的军粮不少,够你们吃饱了再干活。”
“要要要。”
那两僧人一边答话,一边彼此对望,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几分惊喜之色。
这位公主的到来到底是不是福不好说,但起码有一点可以确定——
他们的这个探查任务是可以完成了!
难怪……难怪唐军要选择撤往熊津,因为那确实是个大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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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我其实还挺好奇,为何公主不干脆说成是其余贵人到来。”
李清月并没有往熊津城去,而是秘密滞留于泗沘城中,此刻就行在这泗沘城的山墙之后。后头的刘仁愿发问之时,她正朝着东方的平原望去,将远处的田地起伏收入视线之中。
当日刘仁轨提出由新罗其余皇子对金法敏施压,确保新罗能够参战,李清月便在同时提出了另一个想法。
正是“诱敌”。
对此她给出的解释是,记载于李靖所写的《六军镜》中有一个行军案例,和他们此时所面对的有点相似。
说的是李靖早年间跟随河间王一起征讨辅公佑,彼时辅公佑分出了水军三万,截断江口,在江边筑城而守,又令两万陆军扼守当涂南路,造栅栏结寨,坚固非常。
将士们都建议,让李靖直接放弃和这两路抗衡,直取身在丹阳的辅公佑。
李靖却说,既然那两路兵马都是精锐,辅公佑本人的队伍更不可能好应付,万一我军被阻拦在丹阳,到时候就是腹背受敌的局面。还不如干脆趁其不备地来攻破城栅,以图逐个击破。
他总结道,兵法之中最忌讳的,就是在无法明确情况的时候还非要分兵作战。
眼下三面有敌,又何尝不是这样的局面。
不错,那百济反叛军因为少了倭国的支援,和辅公佑的分兵还是大不相同的,就连李清月此前和刘仁轨在分析局势的时候都觉得,可以姑且不管这一路。
但眼下新罗国中生乱,恰恰助长了百济势力的底气,为何不将计就计,先除此内患呢。
到时候他们支援高丽不必再有所顾忌,对战场局势更为有利才对!
至于如何让那百济叛军上当,自然得干一些“示弱”的举动。
不过这种示弱可不能堕了己方的士气。
就像鬼室福信和黑齿常之等人所以为的那样,退往熊津,在好处和弊端上可以相互抵消,只能说是决策倾向于先解决哪一方的问题,而非是当真有胆怯之心。
至于为何如此果断地以公主身份告知……
李清月转头回道:“在出征之前,营中将士便是人人都知安定公主,那么无论那头的人要以何种方式探查,最后得到的都会是我所希望达成的结果,此为其一。”
“其二的话,那不是应该感谢新罗、倭国的国情吗?”
新罗的第二十七、二十八代国主均为女子,且在任上均有不错的政绩,倭国传到如今也出过了两代女大君。
虽说中原那边没有这等习俗,但反正隔海之间相距甚远,谁知道这位安定公主在国中到底是个什么地位,用公主之名也无妨。
更何况,李清月也绝不可能让这份“贵人”之名,落到诸如李弘李贤等人的头上。
反正她都已经将跑路出征上报给阿耶了,总得允许她用本名作战吧。
陛下都没把阻拦的书信送到她面前,那不就得算是默认?
李清月相当坦然地想着。
她扶着这有些斑驳的城墙,望着山下模糊的景象,嘀咕了一句,“就是不知道,那些百济叛军到底什么时候能上当了。”
同时有老师在旁指导,再加上卫国公李靖的教材,李清月对于战场实践有着非同一般的兴趣。
山下的那些收拢当地民心的举动都出自刘仁轨之手,这军队的布置便是由她一点点研究整饬了。
写在兵书之中的军营布置和攻防器具的筹备,都在她和刘仁愿这位守军将领的交谈中一一敲定,让她越发明白,兵书上所记载的东西和实地的应用之间还存在多少区别。
这也让她越发想要看到,这出诱敌之策能否验证李靖专门引注的那句话。
以正合,以奇胜。
她刚想到这里,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快步跑过山城的阶梯,正是朝着她所在的位置而来。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被她邀请作为斥候亲卫的赵文振。
手上的伤残并不影响他脚步稳健,快速奔到了面前,“公主!山下有消息,张继说,是百济叛军的探子到了。”
李清月连忙应道:“走!带我去看看,问问具体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