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齿常之直到此刻方才有余暇清点起人员的伤亡,也在此时朝着那高处又望了一眼。
天色越发昏黑了,却迟迟没有落下雨来。
以至于那一道明黄的旗帜显得异常夺目,也将那道隐约可见的身着甲胄身影映衬得格外有气势。
想到对方自高处不知在以何种目光打量他的失败,黑齿常之便只觉心中一沉。
那人到底是留守在此地的刘仁愿,还是唐军派遣过来的新将领呢?
但不管是谁,他现在的目标都得是击败他!
“不能退!”黑齿常之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们是被对方打了个措手不及,但眼下的伤亡,还能承受得住,也还有翻盘的机会。”
他目光决然地盯着那道尚未突破的防线,又朝着视线中的山坡扫去。
对方的人数不多,这是他最后的希望。
确实不多。
倘若泗沘城中有足够的兵员,凭借着守城的优势,足以借着方才的胜果继续推进,直接拼着少许伤亡也要杀崩他们的战意。
可他们没有。这意味着,对方的人数起码和他们所预测的相差无几。
那就还有希望!
黑齿常之并不是随意做出的判断。两军交战之中死多少人就会造成士气溃败他心中有数,而这个数字,起码在他们这一方并不完全适用。
因为这些被聚集在一起的百济兵卒既然能够忍受下困居任存山的窘境长达一年,本就有着非同一般的信念!
“按我说的去做。”黑齿常之快速吩咐道。
被点到名的士卒当即接令而去。
与此同时,身在第二道防线的弓弩手眼见百济士卒选择暂时扎营休整,像是打算做好准备再行进攻,都不由长出了一口气。
别看他们在方才的一轮守备中损失远小于对方,可要知道,他们之中还混着一批才招募来的府兵,作战经验仍算匮乏。
其中一名最年轻的士卒还将手在衣服上重重地擦了擦,可见在他的手上是没少出冷汗。
校尉的声音就在此时从后方传来:“都别放松懈怠,方才没射中人的,都先去和后面的替补轮换。当然,不是让你们偷懒,公主说了,让你们去守南岭,说不定还能给你们找回场子的机会。”
他一惊之下跳了起来,又连忙坐了回去。
发觉校尉正在看着他这个冒失鬼,他连忙回道:“我刚才射中了!就是那人没被射死,又带着箭走了。”
他后脑直接被人轻拍了一下,“那你也给我去南岭,谁让你没证据。”
“我……”那年轻的士卒苦着个脸意图反驳。
可在下方的箭矢陆续被人认领后,他也只能憋着口气应道:“好,我去!”
若是弘化公主在此地的话便会发觉,李清月此刻所用的方法,除了没用狐狸尾巴来做出区分之外,和她提到的吐蕃管制士卒之法是相似的。
但正是这样的说法,才让这些巡视南岭的士卒非但没觉得公主的调度奇怪,还个个憋足了劲,就希望能撞上那些不长眼睛的百济人,重新立下战功。
结果他们居然还真等到了这个机会。
因为就在午后,当黑齿常之带人重新朝着第二道防线发起进攻的同时,真有另外一批人顺着南岭侵入。
那条路,黑齿常之曾经带着自己的部下在撤退时走过,而现在则用在了进攻上。
可泗沘城中的人虽少,却并未对此地看管松懈。
这些百济士卒迎上的,甚至还是一批如狼似虎的将士。
于是当黑齿常之率众,勉力抢下了第二道防线的其中一段山墙之时,还没能为这一步迈出的胜果而高兴,只因下一刻他就看到自己的部下惊慌来报——
那些试图走南岭登山的士卒,几乎都被抓获了个正着,只有几人侥幸从中脱身。
黑齿常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在继续朝着下一道山墙隘口进发,和继续稳固这片立足之地间,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他又说道:“暂时休兵。”
损失了一路人手,让他所面对的情况更为窘迫。
他也完全可以猜到,当上头的防线进一步收拢,他要想突破对方的弓弩防卫,也就会变得更加艰难。
虽说他们同一天的时间突破了两道防卫,对于攻城战来说,已经可以算是不错的战果,但要夺取泗沘城为己方所有,按照这个按部就班的速度,恐怕七日都达不成目的。
更麻烦的在于,他没有这样多的时间了。
如果泗沘城中对于他们的来袭做出准备比他想象得还要早,那么熊津城接到消息的时间也会更早。
倘若是以骑兵方式来援的话,最多就还有两天的时间可供他挥霍。
所以他必须做出决定,到底是孤注一掷地在一天之内杀上泗沘城中王宫所在,还是寻找机会撤军。
“试试吧。”那裨将固然已因和唐军的接连交手感到恐惧,在望向黑齿常之的时候还是给出了这样一个答案。
他们死伤不少,唐军又何尝没有付出将士的性命!
若是就此无功而返,甚至可能被唐军尾随他们撤军的队伍驱赶杀戮,在场的谁都不甘心。
他像是在说服他的将军,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我们不是……我们不是还有那投石车吗?”
裨将可以相信,黑齿常之一直没将其派上用场,而不是用其辅助于夺取那道山城防线,甚至遭到了一记重创,必定有自己的想法。
黑齿常之的面色变幻了一瞬,最终还是语气坚决地说道:“打!”
用好那投石机,再打一场。
他也确实是想将其作为突破山墙的杀招!
毕竟,哨探除非亲自踏足到军营之中,否则休想察觉到此物。
他行军前来的路上,更是让人将营中多余的粗布缝制成大块,将其遮盖在下头。
截止到此刻为止,那山上的唐军看到的,也是他们百济人以血肉之躯拼出的前进!
……
“那黑齿常之倒真是一员猛将,为百济叛军效力,真是有点可惜了。”
李清月望着陆续被送到山上来的伤员,在她带来的两位医者以及随军医官的主持之下进行救治,不得不感慨出这样的一句来。
角弓弩的命中率确实不低,可也不代表当进入了刀兵搏斗的距离下还能发挥出其对应的本事,在这样的情况下,黑齿常之和百济残部的拼死搏命也就显得尤其可怕。
李清月只恨自己没有个望远镜,只能听下头的士卒来报,说到在方才的交战中,黑齿常之的肩部中了一刀,却还是硬顶着伤势将人给掼了下去。
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让人该当为唐军士卒的伤亡感到惋惜,还是应该为百济有此猛将而觉叹息。
“按照时间算的话,刘先生和卓云应当已经赶到任存山了。公主若是当真对他惜才,大可守住这几日,等到大部队折返,将他擒获就是。”澄心在旁说道。
却见李清月摇了摇头。
“老师那里是他的事情,我这边是我的事情。死守营寨的伤亡数据你今日也看到了,就算地形优势在我们这边,也难免会出现不可预知的情况。所以与其再跟他打什么拖延时间的仗,还不如直接另给他们以一道致命一击。”
“澄心,”李清月挑眉问道,“你觉得我今日站在指挥旗下这么久,他觉得是谁在上头呢?”
反正,黑齿常之不会觉得,这是那位已经撤离到熊津城的安定公主。
澄心将手一合,眼中闪过了一丝了然,“我知道公主为何要另给左骁卫将军一个单独的任务了。”
那不是用来防止这些百济将士溃逃的,而是……
“我不会等到有人来救援。”李清月负手朝着下方的百济营地看去,脸上隐约可见志在必得。
她要亲自击败黑齿常之。
若他不幸身亡,就以他的头颅安抚此地将士。
若能将他活捉,那么也只有这样的胜利才有可能让他被收为己用。
在山地作战中他能有这样令人惊艳的表现,若是换个战场,他该当能有用武之地的。
……
黑齿常之忽然觉得有点后背发凉。
但他还是一面给肩头上药,一边朝着士卒吩咐道:“你们加固营寨的时候多搬些大石回来,但不要让人觉得是经过刻意挑选的。另外……”
他拧着眉头,还是将话说了出来,“试试看能不能从周边招募到一些百济民众吧。不过,若是对方不愿的话,也别强行征兵,反而给我们惹来麻烦。”
按说泗沘城统辖范围内的百姓,对于百济王室的归属感也应该最强,可到底能否借着这个双方备战的间隙招募到足够的人手,黑齿常之一点也不确定。
道琛和尚麾下的两名僧人曾经说起过他们前来泗沘城的见闻。
说此地随着新抵达此地的唐军而开始走上正轨了。
说早前刘仁愿坐镇此地的时候也对此地的耕作有所指导。
说……
就算他们没有直接言明,黑齿常之也不难猜到,他们还想说,这周遭的百姓可能根本不会成为他们的助力。毕竟,扶余氏统治此地的时候,获利的也从不是那些可怜人。
他也只能让士卒尽力一试了。
事实上他猜的也确实不错,当天近黄昏之时,外出招揽人手的下属回返,带来的就是百姓避战的消息。
“罢了!不管他们了。等王都易主,他们总能做出正确的选择。”黑齿常之安慰道。
“吩咐下去,做好夜袭的准备!”
既然人手无法得到补充,那他就不能将投石机的登场拖延到明日了,只能是今夜行动。
他相信山上的那位将领应该会提防他的这个举动,可那些戍防士卒难道会想到,先一步到来的不是他们百济人的肉。体凡躯,而是一块块巨石吗?
黑齿常之顾不上肩头的伤痛,抱着他的长刀在营地一角垂头而睡,试图让自己在夜袭中能保持充沛的体力。
当时近夜半之时,他忽然睁开了眼睛,目光中的锐利之色尽显,也立刻做出了召集兵将的行动。
士卒的聚拢中,他朝着营地之中以及远处山中的光亮看去。
因乌云在天,明月隐没,山上零星的戍防火把和山下的这一片竟成了交相呼应之势。
可这种呼应并非英雄相惜,而是你死我活!
投石车在他的视线之中被先一步推出了营地。
随后则是整装待发的百济士卒。
为防他们这头的行动被敌方看出异常来,黑齿常之果断地下达了指令,“进攻!”
白日里推出的这条登山之路,足以让那投石车被以最快的速度推进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