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月望着他的背影,朝着刘仁愿说道:“我猜他是觉得,此前因为他们这些反叛军的缘故,我唐军还不能全据百济领土,让百济子民犹有生存希望。如今连他们都成了阶下囚,那百济之人便只能为刀下鱼肉了。”
“他倒确实是个可敬之人。”刘仁愿答道。
黑齿常之原本有希望从周遭再强行征发一批百姓协助作战,让其作为马前卒,只要能冲上泗沘城,这些人做出的就是有效的牺牲。但在发觉百姓不情愿参战后,他就放弃了这个想法,确实是自有一番底线在的。
可惜这样的人,终究还是他们的敌人。
等等……
刘仁愿忽然想到了什么,发问:“公主是想收服此人为己用?”
李清月摊了摊手,“我的行为不是很明显了吗?”
“我能猜到刘将军想同我说什么。”李清月抬手打断了对方本欲出口的话,“这黑齿常之乃是百济贵族,又是最先选择掀起百济复国之事的将领之一,就如同我阿耶轻信了阿史那贺鲁会忠诚于大唐以致酿成恶果一般,若是对其贸然赋予信任,难保不会再生祸端。”
刘仁愿道:“不错,我是这个意思。”
“可刘将军别忘了,我与老师此番前来百济,既是为了作为偏师支援高丽,也是为了让百济往后只为熊津都督府等五府,而非百济故地。”李清月语气笃定,“那么黑齿常之就并非百济之人,而是我大唐子民,为何不可一用!”
黑齿常之的情况和西域那头的大不相同。
阿史那贺鲁投降大唐后,朝廷还指望用他来管辖西突厥之人,更因为西突厥内部部落势力林立,需要将其扶持为一方首领。所以贺鲁必须成长为西域一霸。
可百济的领土就只有这么多,黑齿常之也不必被留在此地,而大可以跟随她回返中原。
到了那个时候,他背后没有相应的势力可以依靠,反而更需要在大唐境内凭借战功立足。
“只要百济子民在我大唐统治之下民生安定,就不怕黑齿常之还有复国之心。当人都聚集不起来的时候,他又凭什么去复国呢?”
“说句玩笑话,黑齿也能刷成白齿的嘛。”
当然,这会儿还没个靠谱的牙刷,是以剥开的杨柳枝上的木梳齿刷牙。
也就是李清月觉得这“晨嚼齿木”过于野蛮,这才自己折腾了马尾加工出的毛刷,又让孙思邈搞了点具有清洁效果的牙粉,勉强有了牙刷牙膏的雏形。
不过这黑白之分还是有的。
刘仁愿闻言当即失笑,“公主这个说法,真是……”
要是让黑齿常之听到,也不知道他会是何种想法。
他大概不会觉得自己的名字取得妙的。
李清月又正了正脸色,说道:“此外,我虽对此人有惜才之心,却也知道一个道理。这些番邦小国之人,若不能真正意识到我大唐统率八方的实力,总有坐井观天之想。”
“我们总得先让他们认清楚敌我实力差距,输个明白对吧?”
刘仁愿愣了一瞬,又旋即应道:“不错,正如公主所言。”
公主没对这些百济士卒弄出什么围而不攻、迫使投降的手段,而是干脆利落地以骑兵冲击后营,斩断黑齿常之的翻盘希望,本就不是个随意发善心的人。
泗沘城周遭的百姓在她和刘仁轨抵达后便得到善待,归根到底也还是要消弭掉此前叛乱的影响,加上都督府初立,必须以仁政待民。同样不是随便做出的决定。
可对于反叛势力,总得先施以威服的!
“对了,到了白日,那些哨探应该也要回来了,让赵文振去看管黑齿常之吧。”
刘仁愿:“……”
他发现,他对公主的理解还是差了一点。
黑齿常之会输,和赵文振窥探到营中动静是决计分不开的。公主还让他去跟黑齿常之打交道,这跟杀人诛心也没区别了。
但怎么说呢?若是兵力和头脑都不如敌方,才更应该知道,莫要在被留下性命的情况下,做出什么不恰当的举动。
若是连公主的亲卫都能在刺探消息之时拿捏住他,他会做出正确选择的。
“对了,将伤亡名单在午时之前拿给我。”
李清月留下了这句话,这才暂时离开了此地。
在回返到住处后,她赶忙将身上的铠甲给卸了下来。
别看这身铠甲是由明光铠改装而来的,又去掉了其中过于厚重的部分,只剩下了锁甲形式的铁片,相比于她平日里所穿的衣服,还是厚重得要命。
要是穿久了把人给压矮了,那就得郁闷了。
澄心一边为她将盔甲收好,一边听到公主在絮絮叨叨,不由会心一笑。
公主接连几日间都因战事缘故而绷着张脸,看到山间交战结果之时还面色沉沉,以至于她是真有点担心公主接受不了战场上的死亡而心中郁结。只能一面说服着自己也得适应这样的场面,一面观望着公主的表现。
方才黑齿常之被俘后终于从公主的脸上看到了笑容,让澄心放松不少。
只是她又忽然看到李清月朝着窗外伸出了一只手。
下一刻,李清月便皱起了眉头。
一滴雨水,在夜色中穿行而过,恰恰滴落在了她的掌心。
“打上伞,跟我一起出门。”她转头就朝着澄心吩咐道。“百济的伤员大多还在山下营寨中,将他们转到山上宫城里看管!”
当二人撑伞出门的时候,沉积许久的乌云中,雨水终于肆无忌惮的泼洒了下来,仿佛是要将这场交战的痕迹给冲刷干净。
随后往返于山上山下的身影,便在雨幕之中迟缓地移动。
眼见这样的景象,李清月不由皱了皱眉头。
她同黑齿常之说得肯定,可一想到老师那头的战况还没真正传到她的耳中,她便不免有几分担心。
这百济的王都所在,山墙旁的山道修建得还算用心,尚且已是这等打滑的情况,那任存山中的情况只会更糟糕。
老师应当,心中有数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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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或许,这场雨对于刘仁轨来说才真叫做如有天助。
早在落雨之前,他就已经带领着出动的队伍抵达了任存山附近,让哨探小心地摸索出了一条上山的道路。
只是为了防止被山中的守军发觉,他才没有贸然用兵。
而是在夜雨方起之时,毅然领人上了山。
出征的黑齿常之已经离开了数日,最迟两日就能有个战果分晓,任存山又始终处在安全的状态,便自然让此地的留守兵卒放松戒备。
所以当雨声穿林而过,交织成了一片催眠乐章的时候,谁也不曾留意到,距离任存山大寨不远处的一座小寨,已被人用人海战术悄无声息地吞了下去。
这场交锋来得快,结束得也快。
而后这些远道而来的士卒便挤在了这处营寨之中避雨。
当天色稍亮起来一些,正是黎明到来的光景,这些已经经由过休整的将士小心地带好了自己的武器,在刘仁轨的指挥下兵分两路。
一路由他带领,一路则被交到了阿史那卓云的手中,自两面登山,直扑大寨而去。
倘若黑齿常之还在此地的话,绝不会让他费心搭建的营防被人如此轻易地攻破。
可刘仁轨选择的,乃是一个绝佳的进攻时机。
坐镇此地的沙叱相如意识到情况不对意图反击的时候,雨声混合着喊杀声已到了他的面前!
雨夜刚过的困意顿时从他的脑海之中被驱散了出去。
奈何在此刻的环境下,对面倒是能够看清楚他们的所在,他们的人马却已在第一波冲杀之中四散奔逃,以至于根本分不清敌在何处,我在何处,更遑论聚集在一起朝着对方发起反击。
或许他唯一能做的,只是一把扯过了亲卫,奋力叮嘱道:“速报佐平,尽快撤离此地!”
敌方来得太过突然,就算他们对于山势更为熟悉,在这仿佛已经漫山遍野都是的呼喝里,也根本只有被追赶驱逐的份。
与其死个不明不白,还不如尽快逃离。
在亲卫离开传讯后,他也连忙拉扯起了一支队伍,凭借着黑齿常之留下的几道栏寨往东撤离。
可还没等他撤出多远,就看见四面围拢而来了攒动的人影,将他的退路给截断在了当场。
当他眼见着另一群人也被逼退到中间的那一刻,他和来人相顾苦笑,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无奈。
那不是道琛等人又是谁。
这些追兵显然就是缀在他们身后而来的。
想想也对,这些和尚在反叛军中的地位不低,又极有辨识度,不先抓他们又该抓谁。
但眼下不是推诿责任的时候。
两方既然恰好撞到了一起,不如尝试一道突围。
可沙叱相如还没来得及说出自己的这个盘算,就听到了一阵更为沉闷的声响。
他抬眼朝着敌方看去,就见在那当中出现了一批铠甲更为精良的兵卒,显然不是寻常身份,分明是对方的精锐到了。
不,不只是精锐!
那其中被簇拥着的一人年过六旬,虽有些文人模样,却俨然正是敌方统帅!
在对方手握的长剑上,恰有一抹残存的殷红之色,被雨水稍一冲刷便顺着剑身往下流去,直到彻底滚落进了地里消失不见。
但这疾步行来之中的肃杀之气,伴随着身后立起来的帅旗,却是分毫不减。
也正是随着此人的到来,周遭的兵卒越聚越多,像是连林木都已成了他们的扈从。
沙叱相如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朝着刘仁轨问道:“来者何人?”
他就算是死,也得死个明白。
下一刻他就听到的了对面中气十足的声音:“大唐驻熊津都督府长史刘仁轨,奉命讨贼!尔等若想活命,速速弃械投降!”
至于这讨贼之举到底是奉的陛下的命,还是公主的命,在任存山混战之中,显然没那么重要。
倒是阿史那卓云那头,才真应该叫做奉公主之命行事。
她这一路为的不是直接参战,而是确保山上之人无法顺利逃走。
否则,若是让重要人物逃逸,潜入百济民间,迟早要在此地出现动乱。
她的目标,乃是斩草除根!
那些随同她行动的士卒,基本都是在从青州出发的海船上就混熟了的,见她沉静地盯着前方的山道,对于山上的搏杀之声置若罔闻,也没人对她提出任何的质疑。
好在也就是在那头的声音稍稍和缓下来一些的时候,在场之人都在雨声中辨别出了另外一种声响。
那是有人在匆匆逃难、踩踏过了泥泞山地而发出的动静。
听到这个由远及近的声音,阿史那卓云顿时扣紧了手中的刀。
也几乎就是在对方露面的一瞬间,她直接下达了围攻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