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近乎于笃定的猜测,在她拆开阿娘送来的信件后,更得到了证实。
熊津大都督——确实是母亲为她争取来的位置!
“有个神队友作为内应的感觉真好哇。”
李清月在心中嘀咕道,顺便拉踩了一把历史上的唐玄宗,便已将目光继续转回到了信上。
这封信虽是随同诏书一起送到,却不是由孙仁师转交的,而是交托给了新抵达的医官队伍,更准确的说,是随队而来的一位皇后亲卫,以防信中消息外泄。
这确实是个安全的送信之法。
但乍一眼看去,这封信就算被人拆封应当也没什么问题。
这显然更像是一封家书。
在解释了这官职的由来后,她便随即问起,百济地界上是否像是蜀中一般,会有一些特殊的病症,不能被她带去的医者解决。
那么一定让人时刻留意军营之中的染病情况,别自觉自己的体魄强健,就能在边境肆意妄为。
如今已入八月,以战事所持续的时间看,她也必然是要在北方越冬了,到时候北地天寒,更需注意保暖。
家中都已有了两个病号了,可切莫出现第三个。
这两个病号是谁好像不难猜测。
一个是头疾反复发作的李治,一个正是天生体弱的太子李弘。
让李清月稍微有点没想到的是,她将府兵现状奏报朝中之后居然还引发了个蝴蝶效应——李治让李弘和李贤代替他巡查洛阳附近各州的府兵。
可不知是因暑气正盛,还是慰问旅途劳苦,李弘在回返洛阳后又病倒了,好在经过孙神医的诊治还有玄奘法师的祈福,眼下已没有大碍了。
也难怪阿娘会专门将这个身体问题放在前头来说,生怕远行在外的小女儿不知道照顾好自己。
这份拳拳关爱之心洋溢在字里行间,所以哪怕明知道远在洛阳,甚至可能已回到长安的武媚娘听不到自己的这句话,李清月还是忍不住低声回了一句:“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今年初,在新罗地界上就发生过疫病,在李清月抵达此地后就由刘仁愿告知过她,也让她越发注意营中的食水卫生。
她和刘仁轨合作,将泗沘城周遭以及山城战后的尸体尽快妥善掩埋,也并不只是在稳固百济的民心,也确实是在提防死尸造成的传染病。
为了以防万一,她还让人在周边搜集了不少驱蚊药物,将军营周遭的蚊虫除灭了一批。
军中所用的饮水,也只从白江之中去取,经由煮沸后饮用。
起码以如今军中所表现出来的情况看,这些预防手段起到效果了。
至于冬日严寒的问题,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李清月继续往下看了下去。
但刚看两句她就忍不住把脸皱了起来。
谁让阿娘说,让她完完整整地回来之后,可得让她挨一顿打长长记性,不是什么地方都能随便乱跑的,不能让她再有下一次的不辞而别。
挨打?她都比当年又长了三岁了,凭什么挨打!
偏偏阿娘又在信中写道——
就算明知道她能处理好遇到的麻烦事,家中长辈还是会担心的。她这次出行,杨老夫人就很担心。
月前,恰好有个消息传到了境内,说是王玄策在带着贺兰敏之出使印度的途中路过大食,因为贺兰敏之长了张漂亮的脸,被倭马亚家族的一位姑娘看上了,非要他留在当地。
可别看这听起来只是个家族而已。
就在今年,倭马亚家族的穆阿维叶在上一任哈里发(大食国王的名称)遭到行刺之后,将大食国君的位置改成了世袭制度,换句话说,看上了贺兰敏之的,正是大食境内如日中天的王族子女。
因大食和吐火罗等国的交锋持续占据上风,唐军又还在平定铁勒九姓的叛乱,光靠着王玄策很难将人给救出来,只能将这出意外上报朝廷。
李治对此是何种反应姑且不论,贺兰敏之恐怕短时间内是回不来的,眼下李清月同样在边境之地,可得当心一点。也绝不能再有下次再犯的行动!
“阿娘真是一点也不担心我会为了逃避挨打,干脆在外面多待一点时间。”李清月嘀咕道。
但想想又觉得,阿娘真是很明白她的想法。
她人是在外面不错,在送回去的信中却并不只是在求索官职,也将想早点结束战事赶回去的想法给落于纸上。
回还是要回去的,谁让她舍不得阿娘。
她也肯定不会有二次再犯的情况……吧?
毕竟官职都已经到手了,只要她不在高丽战事中犯错,她的这个官职起码不会被撤销,那么以后,她就能以更加稳妥的方式请战了!
倒是李治的那句“威胁”,在她这里真是一点用都没有。
阿娘说,阿耶还因为她这个偷跑以及作战说了句气话,说她要是再不回来,当面敲定食邑在哪里,干脆就放在百济了。
按照百济这个民众大多赤贫的状态,那可真是亏得没边了。
可李清月会在乎这个?
百姓赤贫,分布稀疏,也就意味着她那三百户的范围能囊括更多的土地,对她的寿命来说有益无害。
她最多就是在乎一下,百济的位置相当于是现代韩国的西半部分,在矿产资源上不够丰富,经营起来不够有成就感,相比之下,她大概更想要高丽的黑土地。
算了,也当这个威胁有效吧。
在阿娘随后的信中,便没这等问责警告意思的话了。
大概因为她不在面前,说这些也没多大用处,武媚娘干脆和她说起了洛阳近来发生的种种事情。
她也果然很知道女儿最想知道的是什么。
比如说,薛仁贵首战九姓铁勒告捷,让她收为己用的这个回纥商人觉得又被敲打了一番,在启程前往梁州的时候声称此地开销都由他自己提供,还可以多给公主让一点利。
而梁州那头,起码在唐璿上呈的奏报中所说,当地的农耕正是欣欣向荣之势。
李清月暂时不在中原,也并不影响这两人能先将相关事宜给敲定。暂时不必担心那头的事情。
比如说,在清月前往百济后,武媚娘有过和宣城公主的短暂交流。这姑娘倒是没之前那么怕她,但是也有点退避三舍的意思,反倒是问起安定情况的时候兴致勃勃。
对比之下真有点意思。
估计在她这个战功的鞭策下,宣城也该再多努力一些。
不过她会让人看着点宣城,别再出个公主渡海投奔另一个公主的趣闻。
至于李贤和李旭轮那就更不用担心了,陛下会看着的。
“……有那么夸张吗?”李清月戳了戳信纸上的这两句,又觉得阿娘还记得在百忙之中关照一下自己的小伙伴,已是看在她的份上了,便又忍不住抿唇笑了出来。
继续看去,下一句提到的还是她的人。
说是王勃和卢照邻都被丢到沿海来折腾罗盘材料去了,这两个若是她想要征调过去的话,倒是可以让航船走一趟。
不过李清月想了想,还是放弃了这个计划。
她如今最缺的人手其实不是帮她写文书战书的,而是同时精通百济语言和唐人官话的。
偏偏有这样本事的人大多在百济贵族之中,而这些贵族,除去黑齿常之这样的将领,不会选择成为唐军之中的队正、校尉等官员,也就让李清月的命令想要传递给百济士卒,必须要经过黑齿常之和沙叱相如这些人。
就算她知道这些人应该不会再次反叛,也难免觉得这其中存在隐患。
眼下也只能让一些被选出来的人继续速成大唐官话了。
多来个卢照邻也用处不大。
反倒是开采白水晶矿,能让他们趁机多积攒点与人往来的经验。再加上李淳风的配合,能尽快将更为精细牢固的指南针给做出来。
这才是帮了她的大忙。
她一边想着,一边将目光落到了最后一段,也忽然之间将动作停滞在了当场。
她也陡然意识到了,阿娘为何要以更加安全的方式送信。
那是一段心里话。
阿娘说,她代替阿耶执掌朝堂权柄,日渐感到,有些事情不是她不能做,而是不去尝试就永远不能做,也总有无数的闲言碎语在试图告诉她,她该当退回到更加安分的地方。
可这些声音既然能被她反过来利用,变成给女儿谋求官职的工具,也就自然不会让她有分毫的退缩。
上官仪、薛元超等人,甚至是陛下本身的想法,都不能让她再回去做一个安分守己的皇后。
她很清楚,这份掌权野心,哪怕是说给临川公主听,大概也会被她觉得有所僭越,但她很愿意将其分享给女儿知道。因为阿菟一定能够理解她想要主导命运的想法。
当然,阿菟不必在回信之中提及此事,只要用好这个熊津大都督的官职,便是最好的回应和支持了。
但若是真出现了什么意外,还是先以保命为上,千万别逞强。
别的事情她不敢承诺,拦住对女儿的问责处罚,还是有这个底气的。
看到这最后的寥寥数句,李清月忽然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发热。
于是当黑齿常之等人折返真岘城,随同刘仁轨等人一并坐在议事厅中的时候,就见坐于上首的李清月手握那份封官圣旨,在眉眼中愈发有一派主事者的气场。
当这位主事之人所要担负的是战场职责之时,或许还应该说,那是一种宝剑出鞘的锋芒。
“我有意,明日令人给金法敏送一封国书。”
刘仁愿问道:“公主是要对他问责?”
其实早在扫平百济叛乱的时候,她就已经可以这么做了。
但当时公主说先不急着告诉他,如今官职封赏下来,确实可以办理此事了。
若按照大唐的官职划分,金法敏在新罗国主之外,还是大唐的正三品太府卿。而李清月此时所担任的熊津大都督,是从二品的官职,正好对金法敏是上官问责。
却见李清月摇了摇头,“不是问责,是向他征发军粮。”
她忽然转头:“孙将军!”
“啊?”孙仁师没想到被李清月头一个点到名字的居然是他,在反应过来的下一刻,直接站了起来。
这位安定公主像是浑然未觉他的表现有失沉稳,已朝他发问:“你的八千水师出征半年需要多少军粮?”
问起这等和军事有关的事情,孙仁师还是不会掉链子的。
他几乎想都不想地答道:“水师辎重人员不如陆军多,但也配备了两千多人,若出征半年,需有米粮三万石,因船上仓储多用豆类而不用米麦,加上还需筹备副食,大约总计精细脱壳粮草五万多石,盐一千石。”
李清月随即接道:“那好!在送与金法敏的国书之中说,我在雨述郡所收军粮仅能供给麾下陆军所用,哪知战事在即,大唐天子又派遣水师相助,劳烦新罗出这部分军粮。”
“我们所要之物不多,先供给船队半年之用便可。细粮十万石,盐两千石。”
她语气从容,一点看不出直接将所需之物翻了个倍,“新罗国中情况我已知晓,也顾念盟友难处,便不需他们发兵了,将粮草送来便是,若是翻越山岭送粮不易——”
“我便让半数船队往他新罗金城走上一趟,亲自上门装载!”
这怎么能叫对新罗的敲诈,那明明就是因为多出来的兵力,而不得不向友邻寻求适度的支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