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敌人西突厥在北,一个敌人大食在西,看起来是有些两面受敌的意思了。
不过武媚娘并不难瞧见李治此刻的神情,他先提西突厥后提大食,不像是因身陷困厄而忧虑。
她旋即便听李治说道:“这虽是一场打乱计划的外来战祸,但也说不定,又是一出转圜战机。”
“我想再给西突厥战线的两位将军升升官,在西突厥之地增兵,确保能在两年内正式铲除阿史那贺鲁。”
“另一面……”
他顿了顿,“我想再选一位将领,联同此番来朝的各国使者,出兵反击大食!”
以李治看来 ,这并不难办到。
西突厥战线只需要遵循早前的行军方针就好,有程知节、苏定方和真珠叶护等人在,大唐绝没有战败的可能。
而当西突厥战事由唐军占据上风后,西域各国就不用担心北面威胁,对于大唐势必更加亲近。
便如回纥骑兵可为大唐发兵助力一般,昭武诸国也当有余力兵马,作为他击退大食军马的前锋。
又因程、苏等将领都还盘桓于西突厥之战,这个负责督战大食的将领,完全可以由他敲定任免了。
这,才是李治最大的目的所在!
他要一个能凭借这份战功站稳脚跟,又完全听从他号令的将领。
若是此前可能还没有那么容易,偏偏眼下大食的发兵恰好给了他一个借口。
“媚娘,你以为如何?”
当这个问题从他口中发出的时候,武媚娘并未错过李治的脸色。
他素来平静的目光,在此时被一种更加锋利的气场所取代,让人不由地想到……他的父亲。
大唐的天策上将。
这其中满是势在必得之意。
乍看起来,李治的决定也没什么问题。
看,他将王皇后安排去亲蚕礼,自己便能分出手来摆驾万年宫,好一出“各司其职”。
西域的情况也是如此。
程知节和苏定方是这一出计划里的“王皇后”,而他新委任的将军,就是籍田礼中的他。
刚从长孙无忌的围堵中咬出一个缺口后,他也理所当然地想要发起下一次尝试!
然而武媚娘心中一番急转,却不是对李治这决定的认可。“我想……先问陛下一个问题。”
她开口之时,心中不无紧张。
就像她并不是一入宫就想着登临高位一样,她在军政事务之上的谏言,也只是因她和李治的利益一体,才循序渐进地提出。
所以今日李治的这出发问,对她而言,远比那移居万年宫的建议更危险。
她也很明白,这个问题没有让她避重就轻的资格。
但不知道为什么,在真正将第一句回答说出的那一刻,她又突然平静了下来。
明明是不能有半分行差踏错的时候,李治却看到她露出了一个稍显轻松的笑容。
昔年翠微宫中相遇之时,李治便为她这份气度从容所折服,自她由感业寺回返后,他更是屡屡从她的身上得到神思慰藉,今日好像依然如此。
至多便是因为她怀中还抱着小女儿,在安定人心之余还多出了几分母性。
他方才的凌厉之色收起了些,“媚娘有话但说便是。”
此地随侍的宫人都已在他提及西突厥之事前被挥退到了外头,媚娘在此时说的话就算因驳斥天子而有僭越之嫌,这话也仅仅是他和媚娘两人知道。
在他身边的李弘听不懂什么阿史那贺鲁,甚至注意力也不在他们面前的地图之上,见阿耶根本没好好同他玩耍,早将目光转去看了一半的图册上了。
小女儿年幼,更不可能听懂他们话中的风起云涌,刀兵之争。
就当这是一场家中闲谈,也没什么不好的。
但李治没料到,媚娘说出的话还真像是在唠家常。
她指了指那头关闭的殿门,“陛下觉得,若是让弘儿与阿菟跑到门前,再回来,需要多少时间?”
李治一听这话便笑了,“阿菟哪里会跑啊!”
连站都还得等上九、十个月的孩子,说跑简直是在开玩笑。
至于另一个孩子——“便是弘儿也还跑得不够稳当,殿中跑跑无妨,若在外头是要有人看护的。总得先脚踏实地学好了走路……再说吧。”
等等。
李治说到后半句的时候忽然一愣。
当他再度看向身边的武媚娘时,便见她脸上的正经模样,分明不像是在开玩笑。
“媚娘问的,是弘儿与阿菟吗?”
第15章
武媚娘坦然地对上了李治的目光,“若陛下觉得是,那就是。若陛下觉得不是,当然也可以不是。”
李治眸光微垂。
一时之间让人分不清,他是在看向两个孩子,还是在看向他与武媚娘所坐位置之间,那片疆域图上的西陲之地。
媚娘话中有话,只是因身份缘故,不便以太过直白的方式说出。
可李治是个聪明人,听得出其中深意。
她说的当然不是此刻在面前的两个孩子,而是这两路分兵之事。
以媚娘的看法,程知节和苏定方围剿西突厥叛逆的这一路,就是已能走能跑、但仍有可能摔跤的弘儿,而这另外兴起一路抗衡大食的,便是还远没到走路时候的阿菟了。
所以一味想要分兵成两路,或许并不是一个好决定。
“先脚踏实地吗……”
李治自这仙居殿走出的时候,脸上还有少许迷茫之色。
薛仁贵以护卫身份随同李治走的这一趟,眼见他神思不定,疾步于林间小径,不敢有片刻分神,连忙跟了上去。
走出一段距离后,薛仁贵忽然听到李治出声问道:“薛将军是如何看待大食与西突厥的?”
薛仁贵本没想到会被点名,但陛下既然有此一问,他也不能不从中作答。
方今边境,战事最为频繁的就是西北地区。
谁让高句丽在贞观末年的数次征讨中元气大伤,这两年间只敢寻契丹、新罗等弱邻生事。
吐蕃则因文成公主入藏的缘故,结成盟好。松赞干布过世后,大论东赞摄政,正于永徽年间推行一系列改革,忙于内政治理。
剩下的刺头中,最为醒目的就是西突厥。
而后便是近来传出消息的大食。
任何一路战线失控,外敌入侵,势必霸占昭武九姓以及龟兹等国,使得西出玉门的这条丝绸之路断绝,边境驻防更是有可能回缩到河西之地。
但凡是有在领兵作战上有想法的将领,就不可能不关注此地。
毕竟——有战事,才有建功立业的机会。
薛仁贵就是这么想的。
只不过,建功立业也得是真能把握住的功业。
他思忖了片刻便答道:“陛下是想听实话还是场面话?”
李治垂手驻足于庭园之中,瞧着前方一片枝头新绿,缓缓开口:“场面话我猜到了,这些都是冒犯于我大唐的异邦贼子,只要有将士同心,必定能够攻破。但我想听听你的实话。”
他并不担心薛仁贵会与他说些弄虚作假的东西。
若是他真有这种心思的话,早几年间就能升迁了,何至于到今时今日还只是个把守门户的将领。
薛仁贵迟疑了一瞬,还是说道:“打仗这种事情,没有亲自到地方去,没法下个结论。陛下若是非要听的话,我就用当年陪同太宗远征高丽的情况作为例子,妄加推断一二了。”
李治颔首,示意自己不会因为他给出的结论有误,便对他有所怪责。
薛仁贵道:“贞观十九年太宗亲征,在辽东安地战场之上曾经发生过些波折,譬如随军郎将为高丽兵马所围困,险些被贼将所杀。”
“我记得此事,”李治笑道,“薛卿彼时勇武,奋起取贼将首级,自此扬名军中。”
薛仁贵汗颜,“陛下夸奖,臣愧不敢当,臣要说的并不只是此事。安地之战后,我军前锋势如破竹进取高丽境内,驻跸山大战更使高丽数地军民弃城而逃,我军推进数百里间皆无人烟。如此形式下,本当直捣敌营,覆灭高丽,却被拦截在安市城下,久攻不克。”
想到过去的回忆,薛仁贵的脸上也多了几分怅然,“彼时本就是隆冬,天时不在我方,北地森寒,粮草又不能及时运达,太宗无可奈何只能退兵。”
“由此战不难看到,边陲之地地广人稀乃是常态,军备物资、后援兵马遣送,比起作战更为要紧。”
薛仁贵接着说了下去,“高丽屡屡受挫于我唐军,甚至早被打得闻风丧胆,还能在安市城设下拦阻,迫使我方退兵,大食未曾与我方交手,抵抗之心应当更盛。更别说,大食刚破波斯,后胜康国,正是士气旺盛锐不可当的时候,若是贸然劳师远征,或许难以快速击退。”
李治目光中流露出了几分深思之色。
薛仁贵说出了自己的结论:“近日听闻大食有所异动,诸将多有请战之心,但臣觉得——”
“西突厥之中,阿史那贺鲁已经被分化策略牵绊,迟早能被彻底剿灭,如果能将西突厥战况平定,然后合大唐、突厥、回纥兵马尽数在手,再往西与大食作战,虽说需要的时间更长,但粮草兵马转圜,就要容易得多了。”
“再加上,去年刚有大旱,粮食供给本也要比往常艰难,倘若战局稍有陷入僵局,恐怕不利于我方。”
大唐与大食的交锋,在薛仁贵看来,绝不能以我军草草应战而后战败告终。
到时候不仅是打没打赢仗的问题了,而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甚至让大唐在西域各国中的形象有损。
所以,他虽然一直在想着要趁着自己体力尚好之时,在战场上建立功勋,也没贸然对西北战报做出请战的反应。
他小心地打量了一眼李治的神情,觉得倘若自己未曾看错的话,刚才李治在提到大食之时,是有杀气的,或许就有出战的打算。
但他这个结论说都已经说了,若真让陛下觉得自己乃是个临战怯懦之人,也只能先认了,往后再寻找其他机会挽回印象。
哪知道下一刻,他便看到李治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薛将军非只有万夫不当之勇,还有统帅之才。今日之言朕先记下了。”
这显然是一句夸赞!
虽然李治没有对这个“记下”给出什么实质性的奖赏,只在回返自己的行宫居所后,令薛仁贵继续小心看守,他还是在心中雀跃了一瞬。
日积月累的正向评价,总能达成质变的。
他还等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