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苏老将军不打算留在后方压阵,在周道务的保护之下意图站稳在对岸。
他目光之中的战意愈发炽烈,当即将手一指,朝着黑齿常之说道:“往那边去,与我方主帅会合。现在可以在河岸边开辟落脚点了。”
“好!”黑齿常之朗声应道,“我等护卫在你左右。”
大都督说过,驻扎在蛇水沿岸的唐军对于渊盖苏文的了解必然比她更多。
在必要的时候,直接遵照对方的指令办事。
现如今便是这样的情况。
“多谢你!”
契苾何力憋屈了许久,终于感到了在敌营中冲杀的来去自如。
他一槊刀劈开了前方的阻碍,只以余光朝着黑齿常之和其部从看去,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这些人并非唐军府兵,而更像是被临时训练出来的百济兵卒。
可这份配合,在他们一路杀奔回到河岸边上的时候,都没让人感到任何一点滞涩。
他也理所当然地在这一段路程中,对于真能达成南北会师局面的安定公主再多一份敬佩之心。
好像只是须臾的时间而已,他便已到了苏定方的面前。
在他站定的时候,倘若有人能自更高的上空看去,就会发觉,高丽兵马已经被切割成了四块。
他和黑齿常之南北相会,将西面的队伍驱逐了出去。
东边的侧翼意图拦截住阿史那卓云,却被她和部将的几轮冲杀,单独划分在外。
后军在“后退者死”的强行勒令下与唐军中军交手,奈何一方是疲敝之师,一方却是精力充沛——
就算是完全不懂军事的人都能看出,这出交手,已经让高丽一方处在了异常紧绷的状态,随时都会出现崩盘的情况。
而唯独剩下的一块,就是渊盖苏文和其中军。
这些人对上的,便是渡河而来的唐军!
渡河之前的誓师雄心还未在真跨过了蛇水之时消散,当契苾何力和黑齿常之也与之会合的时候,便成了指向那渊盖苏文最为锋利的一把刀!
更别说,随着高丽兵马的逐渐倒下,唐军的两面中军大旗也已越发鲜明地在一南一北呼应飘荡。
纵然两方统帅都没有发出能够让所有人听到的呐喊之声,却以这种方式让人感到了迎面而来的威势。
那应该不是因为风的缘故,让两面旗帜在这一刻都有刹那的前倾,而是他们在以一种谁都能看得到的方式做出了同一个方向的指示,作为全军推进的信号。
那正是——
渊盖苏文的所在。
数万高丽士卒没能成为这位高丽莫离支身侧的铜墙铁壁,反而成为了他难以在此时脱逃的一座特殊“囚笼”。
而那些进攻呼喝的声音以及随即抵达的刀兵,就是这囚笼之外扎进来的武器。
谁能抗衡住这样的攻势呢?
渊盖苏文是人而不是神,也便理所当然的没有力挽狂澜的机会。
“莫离支,我等逃吧。”戍卫在渊盖苏文身边的一名靺鞨将领说道。
不错,他们现在确实还有不少士卒在侧,但当颓败之势已现的时候,这些人是没什么用的!
唐军一步步朝前而来的脚步,已让越来越多的高丽士卒被推向了崩溃的临界点,随时都会造成队伍的崩盘。
没有任何一支队伍能够吃得消这样的损失。
可他话都还没说完,他的脑袋便被渊盖苏文给砍了下去。
渊盖苏文的双目中已带上了一层偏执之色,“逃什么逃!此战若胜,我等才有机会。若是败了,便再没有国了。”
他难道不想逃吗?
凭借他的本事,就算逃去了那白山黑水靺鞨之地也能混得很好,在契丹、突厥等地也能够受到礼遇。
他当然可以逃!
但他只要后退,也就意味着平壤再无一支队伍能够阻拦住唐军的汹汹来袭。
他们绝不会接受一个不诚心的投降,所以高丽唯有灭国而已。
他又怎么甘心呢?
即便他曾经被高丽的国王针对,试图夺取他的性命,他所想的也只是杀国王另立,而不是直接叛逃往大唐去,这本就意味着,在他的心中,绝不愿意接受被吞并的结局。
“可将士们不想打了……”另一名亲兵的声音随即传来。
渊盖苏文心中一震,就看到对方的目光不是在看他那染血的长刀,而是在看向他的眼睛。
当他重新将目光转向周遭的时候,他也必须承认,现在确实到了穷途末路之时。
苏定方在河的这一头站稳脚跟的时候,哪怕他领兵先行有意气用事的成分,现在的收尾之战里,他也只会让理智主导他的头脑。
一条条令旗颁布的军事诏令,让渡河而来的士卒以最为标准的两军对垒之法聚集在一起,而后朝着他所在的方向稳健地袭来,和早已慌乱的高丽兵马形成了异常鲜明的对比。
他也看到了唐军的南路队伍。
那冲杀入侧翼啃掉了他偏师的队伍,已在不知道何时回到了她原本的队伍之中,然后,随同南路中军一起,用更为势不可挡的方式朝着他所在的位置推进。
无论是哪一路,都没有留给他以突围的破绽。
只是在用一种胜券在握的姿态将他彻底蚕食。
在眼见这样场景的时候,就连他都感觉自己的心脏被悬吊在了半空中,甚至闪过了一缕恐慌,何况是他的部下!
倘若他并未看错的话,他还在其中看到了想要通过将他拿下以换取生存的目光。
这些人或许还在畏缩于他执掌高丽二十年的强权手腕,畏缩于他说一不二的脾性,却已再无力对唐军动刀了。
……
他明明只是差了一点点而已啊。
明明他可以将唐军拦截在蛇水之北,一直坚持到他们退兵的时候,可为什么……
为什么最后的结果,还是他满盘皆输。
就好像在一夕之间,所有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在他被一支弩箭洞穿咽喉倒下去的时候,他还在这样想着。
但他听到的余音,却已是唐军大胜的山呼海啸。
他也无缘见到此地的残兵被扣押起来,让这里恢复平静的样子了。
……
还看不到,这两路中军的旗帜慢慢地交汇在了一处。
直到两方的主帅各自策马向前,碰面在了一处。
……
战争突发,持续的时间却不短,因今日细雪漫天的缘故,在两人的铠甲上都落了一层雪花。
一想到这场战事固然尘埃落定,却也让唐军付出了极大的损耗,苏定方便还觉心头还有几分沉重。
但在这两方会面的时候,他又忽然看到安定公主朝着他露出了一个笑容,当先说道:“苏将军,幸会了。”
这好像本不该是一句在此时说出的话。
事实上这也不是他们第一次碰面。
在此前献俘于则天门的时候,苏定方就曾经见过这位小公主。当时的她站在距离陛下和皇后不远的地方,用一种或许该当叫做跃跃欲试的眼光朝着他看过来,让人很难忽略掉这种打量,也让苏定方下意识地朝着她做出过颔首致意。
这也算是一场在正式场合之下的见面。
可又或许,她的这句幸会并没有说错。
因为这是她第一次以将领的身份跟他碰面。
这一句幸会,也可以说是两个彼此陌生的将领在配合默契地完成一场灭国之战后,做出的第一句问候。
这很难不让人感到庆幸,在大唐的地界上,已经有这样一位年轻的将领如同旭日冉冉升起。
升起在这一片高丽的雪原之上。
苏定方不由随之展颜,朗声回道:“李将军,幸会了!”
第122章
那实在是一幅令人动容的场面。
虽然称呼一个才只有这样小年纪的孩子叫做李将军, 怎么看都有些好笑,但当这样一句话,从一个年过六旬的白发老将口中严肃说出之时, 在场能听到这段对话的人便绝无哪个觉得,这会是一出玩笑话。
唯独剩下的,也只有那风雪相会的宿命感。
“你说这像不像是一出新老传承呢?”契苾何力下意识地感慨道。
他转头朝着一旁看去, 就见边上的黑齿常之已先露出了一副大概可以叫做与有荣焉的表情。
他不由小声问道:“你这算是个什么意思?”
黑齿常之一点不带羞赧地答道:“我此前跟大都督一起向刘长史学习战略战术,你夸大都督, 那我这个同堂上课的自然也一起被夸进去了。不过……”
他将答话的声音放轻了一些,“我其实没那么喜欢苏将军, 还是更敬重大都督一些。”
哪怕大都督在谋划南路作战之中, 其实有一些投机取巧的成分,若要算起对于数万人的指挥,苏定方这位老将的经验远胜过李清月——
在黑齿常之的心中也自有另外的一番评判标准。
听到黑齿常之的后半句, 契苾何力当即意识到了对方的潜台词。
想想这百济叛军因何而起,他便没再多说什么, 只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权当对他方才支援的感谢。
而后他便转头去清点战场损失去了。
那也是一项大工程。
渊盖苏文丧命于此战之中, 给他权倾一时的代行执政时代画上了一个句号,也可以算是给高丽的国运画上了一个句号。
所以紧随而来的,不仅有对战场的收尾,还有对高丽这个国家,以及对百济的更进一步安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