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定方对于这两人身死的惋惜不吝言辞,以图让陛下能看在这两人过往的功绩上多为其追封,也就让这几行字中有了更强的感染力。
可越是如此,也就越是清晰地让人感到,北路唐军在彼时处在了何种危急的状态。
李治平复了呼吸,这才摆了摆手,“无事。”
所幸在开始之前他便知道这是一封捷报,在崔知温等人的脸上也没让他瞧见什么如丧考妣之色,那么中间的败绩便是可以被接受的东西。
……没什么问题。
但饶是李治已做好了这样的预期往下看去,他也不曾料到居然能看到这样的一出逆转。
在苏定方这头发兵渡过辽河之前,李清月就已用派遣到她麾下的八千水师转道新罗,进攻对方在王都以北的粮仓,夺取了其中的二十二万石粮后扬长而去。
这一战,促使新罗王为此前不尽心相助的行为反思,派遣大将军金庾信与一万新罗精兵和五万粮草北上,并让出了北汉山城作为唐军进攻高丽的前线据点。
这让她与苏定方最终制定的计划是,由北路唐军尝试渡河,牵制住渊盖苏文的注意力,由南路兵马北上,尝试突破平壤以南防线。
而后便是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战绩。
十月初,南路水陆并进,陆军静候七重河以南,水师先行北上,诱骗坐镇海州的渊盖苏文次子渊男建发动水军过万,船只一百余艘出征。
于是海上激战之后,高丽水师全军覆没,船只尽数被烧毁。
唐军则趁势夺取长池。
陆军随即渡河,在七重河迎击守军,高丽大将恼音信阵亡,七重城易主,城中剩余守军投降。
冬比忽城中浮屠将军信诚因获知水师覆灭、七重城被破消息,直接开城投降,水陆唐军再次会合。
留守于百济境内的刘仁愿在此时发兵作为后援,同时由熊津大都督领兵自长池城北上,于平壤以西攻破高丽军营。渊盖苏文第三子渊男产在此战中为大都督所发箭矢射杀。
唐军随即攻破平壤城,擒拿高丽国主宝藏王。
在与刘仁愿所属部从会合后,安定公主兵进蛇水,以金庾信进攻蛇水山城截断渊盖苏文助力,与北路唐军达成南北夹击之势。
再便是那场必当铭记于史册的战事了。
李治喃喃念出了声:“渊盖苏文在此战中战殁,高丽灭国……”
高丽竟真的灭国了!
就算他自己说话的声音已经被传入了他的耳中,手中的军报也是实打实可以被接触到的东西,他依然有一种说不出的茫然。
苏定方到此地甚至还没写完。
他罗列了一串高丽王室的名单,说是一旦得到陛下给出的班师许可,便即刻将他们给带回长安向陛下献俘,也好向四方宣告,李唐已再无高丽叛逆在侧。
此外还有另外一条好消息,因唐军火焚高丽战船讯息传到倭国,一度打算发兵百济支持扶余丰复国的中大兄皇子决意将扶余丰送来,以示求和。
如此说来,不仅高丽被成功灭国,实现了他父亲在世之时未能达成的目标,甚至还彻底清除了百济境内的隐患。
在苏定方上奏的情况之中,百济将领沙叱相如在安定发兵北上期间,始终尽职尽责地戍守泗沘城,并未再有反叛之举。
同为百济将领的道琛和黑齿常之都协助于公主北上讨贼。尤其是那黑齿常之,在蛇水一战中表现得格外悍勇,完成了对契苾何力的接应支援。
这些人,都已尽数在战前便被安定公主所折服。
当扶余丰也将被押解入境的时候,百济确实不可能再掀起任何的风浪了。
以至于李治甚至在想,他当年在给女儿选定了安定公主这个名号的时候,是不是也已有了一种对于命运的暗示。
这个名号从未有哪一刻,让皇帝皇后两人都觉得如此适合于女儿。
李治又忍不住发出了另外一句感慨:“……这是将星转世吗?”
他怎能不发出这样的慨叹!
他很清楚,苏定方虽然时常表现出对年轻将领的赏识提拔,就如同他会因为惜才而教导裴行俭一般,希望后头能有将领接替上他的位置,但他绝不可能在军报上弄出什么作假夸大之言。
那么阿菟所拿出的种种战绩便应当都是真的。
战局瞬息万变,以南北传讯之间的不易,她在做出种种选择的时候也不可能全部向苏定方询问。
所以那是她自己做出的发兵决定!也正是这些调兵遣将的谋划,成功挽回了唐军北路所遭到的损失,完成了这场灭国之战!
这也很有可能是一份,若换了旁人来便未必能够达成的战绩。
六十多岁的刘仁轨放在长安城里,只是个对上位者来说可有可无的谏官,让他能多说几句直言劝谏的话,都还算是做天子的有容人之量。
留守于泗沘城的刘仁愿虽然颇有勇武统兵之力,但他若是真能有对战局的统筹观察能力,也不会在负责留守泗沘城的时候,得到不要擅动的指令。
统辖水师的孙仁师或许有着能力,算起来在水师之中也能排得上号,但偏偏水师这种东西运载能力有限,也没法直接将人给运送到平壤直捣敌营,总是要被少关注一些。
黑齿常之一度为百济叛将,更是从来都没在李治这里留下名号,至多就是百济方面发来的战报中所提及的叛军贼党之一。若被大唐派遣兵马清剿,他极有可能无法留下性命。
至于阿史那卓云那就更不必说了!
她本就是因公主要选择一个合适的护卫才能有被选中的机会,要不然,在阿史那社尔这位辅国大将军过世之后,在朝中留名的只有可能是卓云的兄长道真。
可就是这样一批单独放出来都不起眼的人,在安定公主居中调配之时,竟有若五根手指汇聚成了手掌一般,有了翻云覆雨、把控战局的能力,这怎能不让李治感到震惊不已。
尤其是,安定的年纪还这样小啊……
正当他有此感慨之时,他忽然听到一旁的皇后以惊喜的语气说道:“这难道不是因为陛下对女儿慧眼识珠吗?”
李治朝着武媚娘看去,便看她以微不可见的动作朝着两名信使的方向做出了示意。
他这才恍然意识到,此刻并不像是之前要给安定以熊津大都督官职时候一样的场合。
身在此地的还有外人。
他再怎么在听到这样的消息时感到不可置信,甚至隐约有种愈发脱离掌控的恐慌,都该当在外人面前拿出合适的气度风范。
别忘了,女儿的这个熊津大都督的官职,起码在朝堂官员看来,是李治非要给女儿封赏的。
意图驳回这个想法的上官仪还遭到了陛下的严厉斥责,让他不惜奔走游说,以打消更多人的疑虑。
而高丽被灭国,百济的复国运动被平息,新罗和倭国相继做出了示好的表现,都是在太宗一朝就希望能够看到的场面。李治作为继任者达成了这样的目的,便该当更多地将此功劳往自己的身上揽。
当奠定功勋之人乃是他的女儿时,这份功劳的联系也就越是紧密!
“是啊,”他也随即露出了一抹松快的笑容,“我只是真没想到,安定能够做成这样的大事。”
他朝着崔知温问道:“苏将军让你为战报之中的情况答疑,但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参与在北路战事之中的,对于南路那边的情况应该知之甚少。怎么会选择让你来,而不是让刘长史往长安跑一趟?”
眼见陛下似乎是急于知道女儿的战绩到底有何种反响,崔知温连忙答道:“战事结束之后,因公主麾下的属官人数太少,为了尽快完成士卒伤亡的统计,我被调往南路军中办事。南北两方的情况我都知道一些,这才让我前来。”
他并未留意到,当他说到属官人数太少六个字的时候,在皇后微微垂落的眸光之中闪过了一缕深思,就已听陛下问道:“公主行军匆匆,除却这战功卓著之外,她的身体可好?”
崔知温应声:“这一点陛下大可放心。”
这个问题,他也格外有发言权。
正因为他协助南路的伤亡统计,见到了不少在战后发生的事情。
比如,在听闻渊男产是丧命于公主之手后,契苾何力还专门来观摩过公主箭术如何。
见她虽然开弓的力量不够大,就连学习射箭的时间也还不是很久,但她观察动态物体的眼力和射箭的精准度都要远胜过旁人时,契苾何力这位回纥猛将也不免露出了赞许的表现。
而且,比起射箭的本事,更为出众的显然是她的身体素质。
按照苏定方所说,统筹战事的主帅需要有着高度的注意力和抗压能力,以及在连日行军中的体力。
而这一些,起码以崔知温在营中所见,安定公主是一项不缺!
在高丽战事结束后,她还能逐一过问受伤士卒的伤情,以及战功战殁名单的登记。
“何况,相比于北路的损失,南路的兵卒阵亡情况最多的,其实还是进攻七重城和蛇水山城的新罗兵马,那些跟随大都督出兵百济的河南道府兵,则伤亡情况并不严重,大都督便更少了些忧心牵挂之事。”
她如今所想的,恐怕只有两件事了。
陛下会对百济和高丽做出何种安排,又会对她和她麾下立功的将领有何安排。
但这种事,显然不会由天子跟信使商榷。
在崔知温回答完了那一番对李清月的夸赞后,李治让他和另一位信使先下去休息,拿着手中的战报又端详了许久。
这份战功在明日的朝堂上宣读之时,必然会在顷刻间成为长安城中的热议话题。
到时候需要商讨的,就是对有功之臣的封赏。
但有些人的封赏是容易的。
比如说,苏定方虽有调度庞孝泰不力之过,但前有进攻辽河得手,后有覆灭渊盖苏文的战功,整体而言必然是有功。这份奖赏无外乎就是以追加食邑、赏赐财物、提拔族中子弟的方式来兑现。
再比如说,刘仁轨居然在文官的素养之外已越发体现出了武将指挥的风范,若按照苏定方在军报中所说,高丽海上之战中刘仁轨还做出了几次至关重要的决定,也正是因为他有这等除恶务尽的想法,才让倭国有了放低身段的打算,那么只让他做个寻常的长史可能有些浪费了。
黑齿常之、契苾何力以及阿史那卓云虽然都是番邦武将,但如今对大唐的忠诚都可自其表现中看出,那么自然是在武将官职和散官品秩上做出提拔。
唯独有一个人的情况,真是让人为难。
“媚娘,你说,对于阿菟该当如何封赏呢?”
这等赫赫战功,但凡阿菟是太子,李治现在做梦都能笑醒。
当他身体不佳,随时有可能失去执政能力的时候,若太子有这等识人之明、决断之能,统兵之才,李治都不用犹豫,大可以直接放心地将这李唐江山交托到她的手中。
或许他也难免会生出几分忌惮之心,但更多的应当还是后继有人的满足,所以这份忌惮绝不会闹到祖父和父亲这样的地步。
为何偏偏,是个公主呢。
此前的熊津大都督官职就已是在并无前例的情况下给出的封赏,但就算是这个官职,在灭国战功面前也完全不够看……
可是,让一位公主执掌兵权,声威推动到这个地步,当真是一件好事吗?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头疼病再度有了发作的迹象。
明明当高丽战事的结果送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合该因为这天大的喜事而精神焕发才对。
更让他头疼的是,他随即就听武媚娘以轻快又骄傲的语气说道:“若我是陛下的话,我都该给阿菟封王了。”
李治:“……”
他端详了武媚娘的神情有一会儿,缓缓开口:“媚娘是在说一句玩笑话吗?”
事实上在问出这个问题的下一刻,他的心中就已经有了一个答案。
她此刻这副神采飞扬,将喜悦溢于言表的样子,所说的话大约不是开玩笑。
可这又如何能够……!
然而也就是在这时,武媚娘转头对上了他探寻的目光:“陛下被吓到了?”
“我只是说从我的考量来决断此事,或许会给出这样一个答案。既然您才是天子,便该当有自己的判断才对。熊津大都督的官职已算不低,再要往上升,我看您得问问英国公、邢国公的建议了。不过——”
她方才有一瞬正经起来的神情,又回到了笑意盈盈:“阿菟的生辰只剩不到两个月了,又立下了此等功劳,您可别怪我狮子大开口,向您要一份给女儿的重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