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不为道琛的决定捏了一把冷汗。
尤其是,当道琛甚至抢在了官员投票开始之前就朝着台前走去,正面对上了那位皇后的那一刻,不只是他,与他同行之人也都为道琛的胆魄深感担忧。
所幸,这位百济将领出身的法师,好像是因其经历了战场的缘故,才能在此刻的对峙中始终挺直腰板、据理力争,最终为他在台上争取到了一席之地。
也在半刻钟后,成功站定在了那投票箱的后头。
“干得漂亮!”灵会当即大喜,拊掌一拍便出口了这句夸赞。
但他又旋即意识到,这样的举动显得他过于急功近利,连忙重新摆手坐正,安静地目视着一个个官员陆续将投票朝着台上送去,直到投票箱被逐渐装满。
随后,这个投票箱被道琛与陇西王一起打开,将其中一张张折叠妥当的票纸给堆在了桌上。
在这一步,前排似乎又展开了一番争论。
传过来的消息中说,是为由谁来唱票一事。
在经历了一炷香的争论之后,才终于决定由许敬宗和道琛一并将选票展开,而后将上头的结果念出,由司礼人员登记。
得到这样的结果,灵会法师更觉心中踏实了几分。
他转头就朝着弟子说道:“往后谁若是说道琛此人是凭借着外邦关系才上位的,我非要去找他的麻烦。”
弟子也觉再没有人能在这一刻比道琛更像是个英雄,连忙应道:“谁说不是呢?”
有始有终四个字,从道琛的口中说出,竟有着这样的感染力,让人实在庆幸于,自己竟有着这样一个可靠的队友。
然而此刻,在两人都看不到的角度,道琛打开了手中的第一张投票。
许敬宗清清楚楚地看到,在这张投票纸上写着“不致拜”三个字。
但也就是在他看到这个表态答案的下一瞬,他听到了一个稍显粗狂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第一票,致拜!”
许敬宗:“……?!”
若非他已经历过了四朝风雨,除了在朝堂风云将他都给牵扯在其中的时候才会稍有失态外,平日里都还算沉得住气,他险些想要侧过头去打量一番这个法号道琛的和尚,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品种的奇人。
也看看他到底为何能在方才以僧侣代表、百济人代表的方式冲上前台,以其嚣张的表现将皇后都给气得不轻,现在却是在这里一本正经地说瞎话。
可也就是在这电光石火之间,许敬宗忽然明白了,皇后此前的信心到底从何而来。
原来如此!
在这个最公平的选举方式中,出现了一个最公平却也最不公平的裁判,那么他此前对于不记名票选结果的担心,其实也就不复存在了。
他下意识地将手伸向了第二张选票,打开后念道:“第二票,致拜!”
道琛接道:“第三票,不致拜!”
“……”
“第一千又五十九票,不致拜!”
“唱念完毕!计票!”
道琛接过了一旁之人递送过来的水杯,大口灌下去了一杯,方才觉得自己有点冒烟的嗓子从中恢复了过来。
在做完这一切的下一刻,他像是一点都没干过弄虚作假的举动一般,连忙朝着李博乂问道:“敢问太常伯,结果几何?”
统计结果出来得很快。
李博乂指了指下属,那人当即念道:“今日集会到场官员合计一千零六十一人,二人不参票决,一千零五十九人中,支持沙门参拜君王者,凡五百七十三人,支持不致拜者四百八十三人,二者均可者,三人,致拜者占据多数。”
道琛目光微动,为自己的控制本事暗中得意。
这个数字可真是太妙了。
支持的人,573。
不支持的人,483。
致拜者占据多数!
也就意味着……陛下的诏令得到了半数以上官员的认可,可以推行下去?
李博乂当即将目光投向了皇后,希望能从她这里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是否要即刻宣读这个结果。
但让李博乂没想到的是,还没等皇后对此给出一个答复,已有一个声音从后方传了过来,还是一声高声呼和:“我不相信!”
众人朝着发声的方向看去,就看到了灵会法师有些失态的面容。
他原本以为,在一个不记名的投票环境中,他应该能看到一个更倾向于保持原状的结果。
当道琛也在台上的时候,这个结果更能得到保证。
可事与愿违,他听到的却是573和483的对比,昭告着他们这一方的失败。
仅仅九十票的差别。
那他怎么能够甘心!
他也必须前来发出这句质疑之声!
武媚娘冷然地朝着灵会看去。
早在唱票之中“致拜”与“不致拜”的两种声音此起彼伏之时,灵会就已在朝着前头慢慢走来,所以她真是一点也不奇怪对方会出言打扰。
她甚至能猜到这些人额外的想法。
显庆五年陛下将释迦佛佛骨迎接供奉在洛阳宫中的举动,本是对玄奘法师的回馈,却显然变成了这些僧人气焰嚣张的底气。
以至于这日渐壮大的胆子,让他竟然敢在这等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样的一句来。
要不是因为此次集议召开的目的,正是减少诏令下达中佛教团体的反对,武媚娘恐怕当场就要将这个灵会从她的面前丢出去。
好在,她对于这样的情况早有估计。
她豁然抬眸朝着灵会看去,“你不相信什么?不相信这清楚明白的投票,不相信大唐官员有着自己对政务以及宗教的理解,不相信你们这位胆大的道琛法师正确地念出了票选的结果,还是不相信——”
“我在这场票选中确实是个公正的见证人?”
这接连的四句质问,在这位皇后殿下勃然神色的映衬下,仿佛字字带刀,让灵会险些往后退出一步。
可他当然不能应和其中的任何一句。
否则他难免要被扣上一个言行失当的罪名。
饶是皇后的语气里并没有那等剑拔弩张的意思,灵会依然感到了一种泰山压顶的困境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口诵了一声佛号,像是要为自己找回一点说话的勇气,这才缓缓说道:“我非疑心于皇后殿下,只是这支持参拜之人仅仅比不支持的多出不足百人,这等结果难以令人信服。”
这样小的差距,实在是太容易被人从中做手脚了!
而他们这些作为旁观者的僧侣,可能根本都来不及跟这些政客玩手段。
“我此前也不曾见过这等糊名投票之法,故而像我这等愚昧之人并不能确定,这到底会利好于哪一方的立场。”
这话也是个实话。他之前觉得这是有利于他们,但万一呢?万一就是他推测失误,也是大有可能的。
一想到自己召集起这些僧侣,本就是背负着他们的期望,乃至于天下数十万僧人的希望,他就觉得自己不能轻易让步。
他朝着皇后殿下深深地行了个礼,用尽了自己走上前来的力气,沉声说道:“我想请皇后殿下重新做一次投票。这一次,公开票选。”
武媚娘没有立刻作答。
灵会能够感觉到,这位皇后殿下的威严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可这种无声的打量里,又还带着几分权衡利弊。
那么他所面对的局面,就应该没有那么糟糕。
仿佛过了足足有一刻钟之久,他才听到皇后说道:“好啊,我也不想落人口舌,那就如你所愿,重新票选。”
“但……”她语气忽然一顿,让灵会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唯恐从中听到了什么让他难以接受的结果。
好在她说的只是:“今日的与会时间将近,我没那么多时间给你在这里折腾,只是顾念陛下对你等心存优待,这才尊重你们的建议。为求尽快结束,只发三十张纸。”
她伸手一指,吩咐道:“从第一行的每一个人依次填写传递下去,直到最后一人,速度快一些。将你们方才的投票结果全部写在上头。让这位法师看看,到底是有人在从中作祟,还是结果就是如此!”
听到这样的一番话,灵会哪里还顾得上皇后语气里的夹枪带棍,心中已是满腔惊喜。
这一次的票选能更加清楚地呈现在他的面前,必定没有弄虚作假的成分!
可是,他不是在场的官员,又怎么会知道这其中一些微妙的想法呢。
比如说……
明明今日才只是五月中旬,并未入夏,在这中台都堂之地也尚且凉爽,接到那张票选纸张的时候,右春坊主事谢寿的头上却冒出了一滴冷汗。
在方才的不记名投票之中,因他家学缘故,他只稍一犹豫便选择了不致拜。
在他看来,反正陛下令皇后殿下与右相筹办此次集议,本就是允许有不同意见的。
当听到宣读的结果时,他也觉得自己并没有猜错,因为支持僧侣致拜君王的人数仅仅只比不支持的多出少许而已。
很显然,有不少人和他有着相同的想法。
要他说嘛,自几百年前就开始的尝试既然屡屡以失败告终,实在不必再做冒险之事。
如今信奉佛教之人愈多,谁知道会不会在朝野之间掀起什么风浪。
就算陛下真有心要做出改变,那也只可能是短暂地将其实现而已,恐怕还是要改回来的。
现在姑且顺着这个结果也成。
可现在,他必须以另外一种方式表态了。
“嗒——”
这滴从额角滑落下来的汗珠从侧脸跌到了纸上,将他即将提笔书写的这一行给浸染上了一点痕迹。
而就是在这一点痕迹的上方,太子右春坊中护郝处俊和右春坊赞善杨思正的名字,就这么整整齐齐地写在那里。
他们给出的答案相当统一,那就是致拜!
而这两人,正是太子右春坊的正副长官,也就是他谢寿的直属上级。
倘若他还按照之前不记名投票时候所做的那样继续填写“不致拜”,在被那两人获知他的选择之后,会不会在平日行事之中对他有所刁难呢?
“不是已经填写过了吗?你还在这里犹豫什么?皇后殿下都说了,动作快一点。”后面的人出声提醒道。
这人什么毛病啊?还在这里磨磨蹭蹭的。
听到这样的一番催促,谢寿不敢再多耽搁,以免让人发觉他在行动之中的异样,连忙快速在纸上写下了两个字,然后往后传去。
在将纸张传递到下一个人手中的那一刻,他这有如擂鼓的心跳才稍有平复,仿佛经历了什么人生的艰难抉择。
“不就是致拜两个字,也需要你写那么久,你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