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叱相如到的那两日,李清月就如同她给澄心所说的那样,给庞飞鸢放了两天假,准许她亲自往蛇水走一趟。
是要缅怀父兄也好,是要在亲自见到了此地的交战遗迹后更加振奋精神也罢,总之这对她来说都是一场必经的体验。
在沙叱相如转去监督金矿后,庞飞鸢已重新回到了她的岗位上。
从不熟悉她的人看来,她好像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但对李清月这个和她已相处了一两个月的人看来,她却比之前沉稳了不少。
这显然是一件好事。
李清月目送着她脚步稳健地朝外走去,执行今日的城中巡逻工作,不由在唇角泛起了一缕笑意。
当然,这份喜悦并不只是因为麾下的部从都在朝着各司其职的方向发展,还因为——
算算时间,老师应该快要抵达新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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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中下旬,对于更加偏南方的新罗来说,都已能算是接近夏日了。
消息送抵新罗王都的时候,金法敏刚在国中巡视归来。
前年百济覆灭、去年高丽灭国,对于金法敏来说既是危机解除的好消息,却又何尝不是大唐做出的一番敲打。
他完全可以从那些并无实质性好处的奖励与问候中看出,若是他将自己的不臣之心表露在台面上,只怕在顷刻之间就会遭到来自大唐的打击。
到了那个时候,比起对上新罗处处占据上风的高丽,新罗当然要更加不堪一击。
正是出于这样的恐慌,此前他将北汉山城送给了安定公主作为前线据点,如今也没打算将这个地方给收回去,权当是用来和这位调兵有方的小将军攀好关系。
可光是安稳做大唐的附属国,对于金法敏这等有抱负也有能力的人来说,也简直与酷刑无异。
所以金法敏还是盘算起了自己的破局之法。
现在他和大唐的关系,应当还算和睦。
李唐一口气吞下了高丽和百济的大片土地,其实还处在无法尽数管辖过来的状态。说不定他就还能从中谋划出一点好处来。
也不怪他想要钻这个空子。
新罗境内多山,可用于耕作的田地却很少,还稀缺煤铁资源。
若是始终保持着这样的状态,在别人不断发展的时候他所能掌握的军备就只有那么一点。
偏偏他还因为继位交接之中的态度,让大唐发起了一场杀到王都脚下的进攻,劫走了他二十万石的粮食……
所以除了继续稳定民心之外,他必须要向外谋求机遇!
金法敏一边向着王宫的方向走,一边轻声叹了口气。
他只是想让新罗更上一层楼,怎么就这么难呢。
然而还没等他回到寝宫,将沿途之中的疲惫都给尽数清除下去,他就看到自己的近侍顶着一脸的惊惶之色,朝着他急奔而来。
“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金法敏斥道。
那近侍停在了他的面前,用有些颤抖的声音答道:“大王,大唐的使者到了。”
“大唐的使者到了就到了,你又不是没见过……”
侍从补充道:“就是……就是粮仓被袭那次到访的大唐使者到了!”
听到这样的一句话,金法敏方才还挂在脸上的思量盘算甚至是展望,都一股脑地凝结在了当场。“你说什么?来人是熊津都督府的刘长史?”
侍从重重地点了点头,仿佛生怕金法敏觉得他来报的是个假消息。
但金法敏怎么会觉得下属敢拿这种事情和他开玩笑。
他当即朝着身边人吩咐:“替我更衣,传旨下去,说我会立刻在议政殿接见大唐的使者。”
一想到刘仁轨,他就觉得自己胃疼。
彼时粮仓火起之时刘仁轨那张从容淡定得过分的脸,有一段时间真是给金法敏造成了严重的心理阴影。
他就算不用脑子去想都觉得,当刘仁轨再度到访新罗的时候,恐怕不会有什么好消息。
可他琢磨了一番自己近来的表现,没觉得这其中有什么情况,需要大唐再来一次水师突进、王都示威。
再说了,现在也还远不到新罗的秋收之时,他们就算来了也抢不到东西。
一想到这里,金法敏顿时就心中平静了不少,以一种在刘仁轨看来仿佛破罐子破摔的状态踏入了大殿。
只在接触到刘仁轨的目光之时,还能看出他的心情并不像是他所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不知天。朝来使忽然造访,有何贵干?”
刘仁轨将信举起在了面前,开口答道:“我来,是为熊津大都督给您送一封信。”
当他抬起手的那一刻,金法敏几乎是出于本能地端详了一番刘仁轨的装束,也在这一刹的打量过后,轻轻松了口气。
谢天谢地,他这回没带一把刀过来!
那也当然不会再有什么“一观头颅”之事!
第149章
在这份大概还能算是“安全感”的心态下, 金法敏徐徐展开了手中的那封信。
信中当先便写道,因去岁战功的缘故,李清月这位熊津大都督受封于辽东泊汋之地, 在近日里已于此地完成了封地边界的测量,也将所封之地的千户百姓尽数纳入治下。
虽说她本人不在熊津大都督府,但她近来身在泊汋, 距离熊津不远,随时可以前来此地, 那么算起来,她和金法敏也算是更加名副其实的邻居。
正因为如此, 她决定在各方事务走上正轨的时候, 让刘仁轨前来新罗,代表她表达一番问候。也顺便问候一下彼时领兵北上的金庾信,感谢这位老将军对于大唐覆灭高丽的帮助。
金法敏:“……”
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明明这开头从理由到措辞都没有任何一点问题,偏偏就是让他有点后背发毛的感觉。
恐怕还是因为那位熊津大都督在金庾信的口中被描述得过于厉害了些, 让他哪怕明知对方年幼,也不得不对其有些发憷。
更让他觉得有些古怪的是, 惯例以来,大唐安排的大都督均为遥领,少有正式上岗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为了防止亲王在边地聚集起一股威慑中央的势力。
金法敏自己的新罗不会存在类似的问题,但他一度在长安滞留求学、做官, 对于李唐的情况知道的不少。
这位安定公主或许是因为确实本事了得, 加上在家中备受宠爱的缘故, 在战时能被委派到此地来,可战后她还在这里, 就让金法敏觉得有点头疼了。
这可是一位在金庾信描述之中尤其可怕的主帅!
他以眼角的余光,从手中的信纸挪到了下方刘仁轨的脸上,见此人一如上次到访之时所表现出的岿然不动。
再想到传闻中高丽海军为火所焚与他的指挥调度有关,金法敏就更觉得,他果然还是不能对这个消息掉以轻心。
他状似无意地问道:“熊津大都督在辽东泊汋可还好?”
刘仁轨从容作答:“辽东正处寒冬之时,大都督也能在攻伐高丽得手后,北上讨伐靺鞨部,足可见她虽是年幼,在身体上却已康健到少有人能与之相比。眼下辽东已然入春,便更不必说了。不过还是有劳新罗王记挂。”
谁记挂这个了?
金法敏在心中暗骂了一声。
他到底是想知道李清月在辽东封地上干的其他事情,还是想知道她在此地的身体情况,他不相信以刘仁轨的本事看不出来。
归根到底还是这个老滑头不想回答,所以给出了个也能糊弄过去的答案。
他也只能继续顺着那封信看了下去。
只见李清月旋即写道,因她已自陛下处得到千户封赏,她也忽然想起了之前新罗王借出的那座北汉山城,觉得该当对其有所处置。
虽然北汉山城乃是熊津大都督府与安东都护府的中转之地,但这毕竟是大唐的盟友新罗的地盘,总是放在她的手里其实也有些不妥。
还是该当归还给金法敏的。
金法敏眼皮一跳。
李唐目前还将安东都护府叫做都护府而非大都督府,无非就是因为其下辖地界上还有其他并不全然由李唐把控的都督府,不像是熊津一般完全因灭国而听从李唐号令。有此等名号,能让高丽在被统治同化期间,民众的接受程度高一些。
可高丽国主高宝藏都已经身在长安了,本就和大唐境内的都督府没有区别。
这么一看,作为两方“都督府”之间的北汉山城,在地位上确实很是敏感。
可李清月又在信中旁敲侧击地提及,她只是个公主而已,并非李唐天子,金法敏千万不能说什么此城往后就由她来掌握。
这话说出来,是有逾越之嫌的,无疑是在给她惹麻烦。
大家往后都是好邻居,金法敏可千万不要做这么愚蠢的事情。
“……”李清月到底有没有这么好心,金法敏不太确定。
但他总觉得这一番话若是无利可图,那真是跟金庾信告知于他的安定公主形象大不相符。
以至于在看到这句的时候,他又下意识地握住了一旁的座椅把手,将心给提了起来。
好在,他已紧接着看到了下头的几行字。
李清月也不全是来将城送还给金法敏,以示两方维系邦交之好的。
她说,因为自从掌管北汉山城到如今,也有半年多的时间了,刘仁轨身在熊津大都督府,统筹今年的农事民生安排,也将北汉山城给纳入了考虑之中,应该也已习惯了大唐这边的律令管制。
所以——
城可以还给金法敏,人,她就不打算还了。
反正她如今确实也挺缺人的。
相比于关中,无论是熊津大都督府还是安东都护府,都堪称人口稀缺。
熊津大都督府要进行今年的耕种,继续消弭两年前的战乱影响,也需要继续募兵戍守。
安东都护府那边就更麻烦了,不仅要种地,供给此地的百姓和驻扎士卒所需,还要开采当地的各种煤矿、铁矿等军备物资。
那原本隶属于高丽的安东都护府,在资源上真可谓是充裕。
奈何早前那渊盖苏文手握宝山而不能尽取,坐拥数十万户人口却在交战中折损数万精锐,以至于要让大唐来慢慢兴复此地的情况。
好在,现在等到人口充实之后,应该就没那么多麻烦可言了。
北汉山城原本的人口不算多,但能有多少是多少!
……
“大将军你说,她这是来向我炫耀的,还是来同我等结盟的?”
在结束了和刘仁轨的会面后,金法敏便即刻让人将金庾信给宣入了宫中,希望能和他一起,对于这封突如其来的信件做出些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