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仁贵被留在了下头,只有弘化公主跟着李谚上了灵台。
这七丈高的灵台顶层,最为显眼的便是那架铜铸三重浑天仪。
二十一年前,这架浑天仪在四游仪与六合仪的基础上,又发展出了三辰仪的这一层,在测量经纬上更进一步。这架浑天仪一度被陈列在凝晖阁中,但自他于六年前担任太史令后,它便被摆在了灵台之上。
此时并非夜间,还不到以窥管指向星辰的时候,只有身着绿色官服的中年人正站在浑天仪之间,时而伸手拨弄着铜轨,时而在他手中的书卷上记录着什么。
弘化的眼力还不错,隐约自翻动的封皮上瞧见了《法象志》三个字。
“太史令。”这等办正事的场合,李谚可不敢公然喊出阿耶二字来,还是称呼着对方的官名。
李淳风似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之中,听到这一声方才倏尔抬头,朝着来人的方向看去。
这么一转过正面来倒是让人发现了,他的这身有点意思。
身上官服为了防止耽误事儿,被他收成了更窄的袖口,下摆也被捯饬了一番,颇显干净利落,但这张脸又无端显出几分仙风道骨之态,和衣着中的干练有些违和。
弘化还在斟酌如何开口,就见李淳风已快速地收起了自己手中的物事,越过了那浑天仪周遭的防护栏,走到了面前。
“公主远驾而来,不是为了寻常事吧?”
弘化一怔,旋即笑问:“这是太史令卜算出来的?”
李淳风朝着李谚摆了摆手,示意他先退下,这才回道:“能在脸上和行动上看出来的东西,何必要用上卜卦之术。今日又有燕雀落于台前,有贵客将至,大约正应在公主身上了。”
“只是……”
李淳风道:“那燕雀叼走了我的早膳,似乎是个恶客。弘化公主,有何要事,不如直言吧。”
弘化公主倒是没想到,来见到李淳风后会是这等情形。
但好像,和有本事且聪明的人说话,确实没必要整这么弯弯绕绕的。
反正陛下不在此地,闲杂人等也不在这里,她何必先拿那为吐谷浑求取历书天象的理由搪塞,还不如直接切入正题。
武昭仪写的那封书信当即被她递到了李淳风的手中,“昭仪令我从太史令处得一个答案,近日岐州可有水患之可能?”
卜卦也好,天象也罢,只要李淳风给出个偏向于可能的答复,她即刻动手抢人!
李淳风:“……”
他好像同样不需卜卦,都能从弘化问话的神情中看出一种不妙的预感。
但在将信逐字逐句看过去后,他的脸色又严肃了起来。
人命关天的事情,由不得以妄言相答。就像他所钻研的星象历法之道,也必须以切实的数据来验证。
他长出了一口气,“请公主稍等片刻。”
见李淳风已朝着一旁的书架走去,熟门熟路地将其上一本厚重的书籍给取了下来,似要找些资料用于佐证,弘化又没与之相关的经验,下意识地便越过那浑天仪,朝着灵台之外看了出去。
此地倒是风光独好,正能俯瞰到大半座皇宫。只是——
是她的错觉吗?方才还算明艳的日光,好像看起来淡了一些。
像是要……
要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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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这个突然从婴儿口中蹦出来的字,自仙居殿的一面窗扇处传来。
这面窗子正对着一张矮榻,因近日送走了昭武九姓来使的缘故,武昭仪每逢空闲,便时常抱着小女儿坐在此地歇息。
行宫内若论景致娴雅,仙居殿当居魁首,若非如此也不能得这样一个名字。
即便只是从这小小一方窗扇看出,也恰被垂柳飞花组成了一片春日园景。
哪怕是躺着的小婴儿也不例外,也无怪她能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许久。
武媚娘将小婴儿的手给兜了回来,应道,“对,下雨了。”
窗外确实下起了微雨。
细密的落雨编织成了一片朦胧,但与两月前的早春细雨不同,空气里已有的几分热力浸润在雨幕之中,与雨丝一道飘入的,还有几缕和风。
吹在脸上已无寒凉之感,反有些舒适。
只是想到数日前阿菟那说出“雨水”二字之时的焦虑表现,以及被她委托前往长安问询李淳风的弘化公主,武媚娘还是不免有些忧虑。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忽有宫人自外间来报,“弘化公主回来了,求见昭仪。”
武媚娘不敢耽搁,当即起身。“速带我去见她们。”
因阿菟还拽着她的衣角,她便干脆将这孩子也给一并带上了。
二人抵达会客之处,第一眼看到的正是弘化公主。
或许是因为连日赶路的缘故,在她的脸上还带着几分风尘仆仆之色,又因方才忽然落雨,在发辫金饰上还沾着一层水雾。
但这丝毫也不影响她眸光明亮,在眼见媚娘到此后,她开口便道:“幸不辱命,将人带来了。”
武清月歪着脑袋往外探了探,这才瞧见,呀,这边上还有个人呢。
就是这位……好像有点累惨了。
连日策马疾行,对于弘化这位生活在吐谷浑多年的,还有薛仁贵这位武将,都算不得麻烦。
对于李淳风这个今年已有五十多岁,平日里还不出太史局的人来说,简直像是个噩梦。
大唐文人也有的武德充沛,可不是体现在这里的。
但武清月眼见这一幕,没生出什么负罪感。
她能抢在洪灾到来前说出那几个字,已经是极不容易的事情了,额外的事情就算她想要尝试着包办也做不到。
何况,就算她不将委任太史令来调查此事作为对母亲的提醒,以母亲的睿智,应当也能想到这一茬的。
所以李淳风他是想不来到此地也不行啊。
而且他也没有真到那般虚弱的地步。
见到促成他前来此地的武昭仪已至,他还是先撑起了精神挺直了腰杆,状似无意地抹了把面上的水珠,保全了自己这“仙风道骨”的颜面,这才回道:“昭仪有令,不敢怠慢,以下官所见——”
“且慢!”李淳风刚刚开口,便被武媚娘给打断了声音。
弘化能将他带到此地,已足够说明些问题了,那么……
“既是要紧之事,我即刻令人去将陛下请到此地,等陛下到了,你一并说来。”
她瞧了一眼地上的包袱,伸手一指,“在陛下来前,将你用于陈述之物尽数筹备妥当。”
直接跟陛下说?
李淳风一愣。
这位武昭仪对他倒是很有信心啊……
当李治抵达此地的时候,就见仙居殿内本是用来用膳的长桌之上,已堆满了图纸与书籍。
虽然意外于李淳风会出现在此地,但既媚娘已说他有要事启奏,他也暂时懒得管那么多礼数规则。只抬了抬手,“你说吧。”
“臣将史书中有记载的关中水患尽数罗列其中,发觉了些问题。”
李淳风当年得到李世民的委任,负责撰写《晋书》,对历史资料的收集,远比任何人都要多。
李治打眼看去,都觉得有些眼晕,下意识地揉了揉眉心。
应当不是他近来风疾复发的缘故。
好在李淳风此人虽有些学究做派,在将问题阐释明白这件事上,却还是口齿伶俐的。
他伸手指向了居中的画卷:“倘先忽略掉气候不顾,只先看关中是否为都城之地——”
“秦孝公十二年,以咸阳为都城,大筑城郭冀阙,人口日增,灾害愈频。好在彼时诸国林立,关中人口比之天下之众还在少数,所以咸阳为秦都一百四十四年间,共有六次洪涝灾害。”
“但前汉定都长安以来,天下归一,关中兴盛二百年,洪涝共计三十三次。”
武清月在旁目光一亮。
在提议找李淳风之前,她原本以为对方会用上什么神棍卜卦的办法,没想到这位上来汇报,竟然是统计学的范畴。
但仔细想来,李淳风会以这等方式向李治进言,又不奇怪。
他毕竟是参与编纂史书之人啊……
李淳风不知让他被拽来万年宫的始作俑者心中种种腹诽,已接着说了下去:
“后汉国都不在长安,而在洛阳,长安因兵祸,百姓流离逃难,水患之灾几近于无,百年之间不过两次而已。”
“可到南北朝之时,西晋、前赵、前秦、后秦、西魏、北周都曾以长安为国都,在此期间,四十年有水患十二次。”
“隋唐重定天下,以关中为立足之地,此地重归繁盛,水患再度增多。武德元年、武德六年、贞观三年,均有大雨连绵,继生水患。”
“以臣愚见,渭水之河只怕承载力有限,沟渠营建不足,因此——关中越是人口昌盛、民生繁茂,便越是有滋生水患之可能!”
李治听到这里,脸色已有几分不好看。
按照方今的习惯,如有大旱或是水灾,往往不是帝王问责己身,便是由朝中要员担责。
就像去年的关中大旱,长孙无忌就一度请辞,这是一个道理。
然而今日,李淳风却说,是关中越兴盛,渭水就越泛滥?
这道理听起来并不难理解,可对于习惯性将其联想到天威之上的人来说,这规律总结得着实惊人!
但即便如此,他也总不能因这样的几句话,就做出什么疏散关中人口的决策。
这是李唐的都城所在之地,若真忽然有此举动,无异于是将脸丢到了外人的面前。
更何况,此时还正是他要将权力自长孙无忌手中收回的时候,任何一点决策的失误,都有可能导致满盘皆输。
他面颊紧绷了一瞬,这才开口问道:“刚才李卿说,忽略掉气候不顾,若是……将其考虑上又如何?”
李淳风苦笑,“陛下,算上可就更麻烦了。东汉末年至于魏晋的数百年间,史书之上动辄出现冬日大寒、井生坚冰的记录,但您觉得今时如何?”
李治回想了一番,答道,“关中能见梅花。”
虽然还是冷,但和百年前有记载的冷,好像完全不是一个水平的。
李淳风道:“不错,就是如此。就算不是研究天文气象的人也应当知道,气候温暖的年头最容易出旱灾与连续的暴雨,大雨还往往接在大旱之后。陛下,您觉得今年如何呢?”
李治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