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传入耳中, 李敬业方才的憋闷情绪顿时少了大半。
听听他说的!
被尉迟循毓深为羡慕的黑齿常之, 在回返辽东之后除了督辖安东都护境内异常之外,还不是也要先上山砍柴。那么这务工之事,恐怕既能算作是对士卒在寒冷环境下的训练, 又能算作是在筹措军粮。
这一说,便能说通对他的安排了。安定公主也显然不是在将人带回来后就开始随意使唤。
只是在望向黑齿常之递过来的衣衫鞋袜之时, 李敬业还是忍不住用了好一阵子,才将自己拧成一团的眉毛重新捋平。
真冷啊……
换上之后走出室外的那一刻, 李敬业更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别看公主敬献给陛下的辽东草鞋,确实有着远比寻常稻草等物扛寒的效果,但辽东的环境和关中实在是大不相同。
二月的辽东甚至还没到寒冰化冻之时,比起十二月与元月的关中还要冷上太多。更何况,在这抵达辽东的第二日, 他便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被喊了起来。
朝露未晞, 寒气犹在。
呼啸的冷风几乎是在他走出房门的一瞬间, 就拍打在了他的身上。
要不是他已看到了等在外头的黑齿常之,只觉对方像是个监督他有无逃走的瞭望塔, 李敬业险些就想要重新退回到屋中,将他那件狐皮大氅给重新套在身上,或者钻回到那尚算温暖的被窝之中。
“我们就这么进山?”李敬业跺了跺脚,感觉还是有股冷意从脚底钻进来。
却听黑齿常之安慰道:“别担心,等到砍柴热起来之后就好了。”
有经验的人都这么说,李敬业只好暂时压下了心中的忧虑。
官邸附近驻扎的兵卒与他们会合后,李敬业先跟着黑齿常之一起,往城中的一个方向走了过去,而后停在了一处房屋的外头。
他抬头往铺子的招牌看去,发觉这是一间城中的医馆。
没等李敬业发问,他就看到从屋中端出了一大锅的热汤。随同摆放在门口的,还有摞成一叠的小碗。
见黑齿常之安静地站在队首,他也只能老老实实跟在队伍之中,领了个小碗,而后盛到了一碗热汤,又效仿着其他人的样子将其一饮而尽。
“好东西!”李敬业赞道。
饶是在他出门前就已经用过早膳了,在这碗热汤下肚的时候,他才终于有点被人彻底唤醒的感觉。
“这汤是预防风寒的,每日只有在这个时辰内可以在此地领到。”黑齿常之总算开口解释道,“若是你在此地生病了,也记得来这儿。”
李敬业:“……”
哪有还没开始干活,就指望他生病的!
但他又随即发觉,此地的医馆在样式上确实堪称完备,显然不是个临时搭建的草台班子,姑且可以算是边地的医疗保障。
有这样的一处地方在,对他来说也算是个好事。
跟随队伍领了汤药又离开的过程里,他还看见这泊汋城中的高丽人也来到此地领了汤水,在向着医官道了声谢后往外走去,显然也是要在这个天光初亮的时候出外办事。
这么一看,他也不算是起得太早,只是遵照着此地的作息而已。
“走吧,去东城门跟其他人会合,然后进山!”
李敬业连忙将自己心中的种种猜测给放了下来,也结束了这些找补理由的自我安慰,当即抄着斧头和背篓,跟上了黑齿常之的脚步。
要李敬业看来,泊汋城这地方的守军还当真不少。
听黑齿常之说,这是因为在去年,安定公主没有选择直接将那些高丽人强行征调来种田,而是先用熊津守军来充当开垦荒地的帮手。
恰逢今年还有更进一步扩宽土地的需求,便没让他们回去。
眼下黑齿常之还领了个安东都护府录事参军的官职,需要一支兵力在手中,干脆就不撤回到熊津那头了。
“那如果辽东这边有征战需求的话,这些人是不是也能直接投入战斗?”
“这是当然。”黑齿常之答道,“去年不就是这样做的吗?你衣服中所用的红根子草,就是我领着他们一起从黑水草甸带回来的。”
李敬业听得目光发亮,仿佛自己也成了征战草原上的一员。
也不知道是不是同行之人变多的缘故,他竟然觉得自己好像没有那么冷了。
随同他们登上山坡之后,茂密的林木也起到了抵御寒风的作用,将他庇护在了中间。以至于再往前走出两步后,李敬业觉得自己的面颊也慢慢有了温度。
这手脚逐渐回暖的状态可能也蔓延到了他的舌头,让他在登山之中有了力气朝着黑齿常之问道:“说起来,我们是砍檀木、红椿还是黄柳木?”
但他话刚出口,就看到黑齿常之用一种异常微妙的表情看向了他。
“……柞木。”
李敬业:“啊?”
“我说……”黑齿常之忽然对大都督为何要让人盯着李敬业,有了几分明悟,努力用平和的语气答道:“我们砍柞木。”
要做农具,尤其是犁地的工具,首要任务就是木材必须紧实,能够扛得住土地中根茎与土块的拉拽力。
在辽东这片的树木中,最合乎要求的,就是柞木。
至于李敬业所说的那些东西,都是长安城中清贵门庭内打造家私所用的,不是农具所用!
辽东苦寒的环境也不适合这些树木大肆生长,更让柞木脱颖而出。
这种树木在泊汋的规定里是严禁用来砍伐充当柴火的,甚至还被公主在另外一个山头专门让人进行播种栽培。
当然,他们面前的这片柞木林还经得起此次的消耗。
约莫离开山脚六七十丈路程的地方,便已陆续出现了未曾经过砍伐的柞木。
原本占据辽东的高丽人大多不以耕作为生,没有太多制作农具的需求,加上这种树木又比之小灌木难砍伐得多,以至于当黑齿常之带着李敬业站定在一棵柞木前头的时候,李敬业握着手中的斧头,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唾沫。
这树还挺粗的。凭借着他的本事真能将其砍断吗?
“你的力气如何?”黑齿常之朝着李敬业问道。
他听公主说,李敬业的祖父乃是大唐开国将领之一,在李唐雄踞中原的路上立下了不少功劳。那么遵照祖孙传承的原则,李敬业也应该不会太差才对。
李敬业可不愿意在这方面丢脸,当即拍着胸脯答道:“在长安算是首屈一指的。”
这话吧,还真不能算是他瞎说。
和他混在一处的人里,他在骑射工夫上确实是最好的。加上长安的贵族子弟不必担心食不果腹的问题,肉食吃得不少,这么一来,横看竖看他都是个筋骨结实的青年。
“那你去吧。”
黑齿常之和李敬业的交谈间,士卒已先观望了树木的走势,将绳索给栓系在了树上,又为他把砍伐位置标示了明白。
李敬业眼看着这阵仗,只觉自己拎着斧头走上前去的时候,活像是要去表演开天裂地的。
都到了这样的地步,他又怎么会有失手的可能。
但有一身尚算不错的肌肉,和真能将这份力量用出来,显然是两回事!
他挥斧而下,奋力砍在了树上。
霎时间,树干上呈现出了个明显的豁口,可李敬业也骤然变了脸色。
砍中的那一刻,不是得手的成就感,而是一阵手心与斧柄贴合位置的闷痛,险些让他想要不顾形象地跳起来,也直接将斧子给甩出去。
但就算他勉力站稳了身形,在这可怕的反震力道面前,他还是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嘶——”
要不是周遭还有人在看他的表现,李敬业恐怕还能有更为失态的表现。
可饶是如此,他也没法掩饰自己这一斧头下去的生疏了。
“原来你没砍过树啊……”
黑齿常之走上前来看了看那树上的豁口,又看了看李敬业还在不自觉颤抖的手,目光中闪过了一缕了然。
“不过别灰心,”他瞧见李敬业的脸上闪过了一缕尴尬,还是出声安慰道:“我现在相信你说的自己力气不差了。只是砍树这种差事嘛,不能全靠着蛮力的,你得把自己的下盘再放低一点,用一点卸力的巧劲,把反震给化解到地下去。”
李敬业干笑了两声:“……原来是这样啊。”
“当然是这样!你想啊,砍树和作战的发力是很像的,步兵交战的时候其实也是这样。你不能想着时时刻刻都用自己的全力去跟敌人拼杀,尤其是当步兵队伍需要拦截骑兵的时候。”
黑齿常之面色认真地解释:“连卸掉反震力的技巧都不会,你能杀得了一个人,却杀不了二十人。若是骑兵的马蹄朝着你踏过来,你也没有硬抗的本事。”
李敬业沉思间,就听黑齿常之接道:“你先别砍这里了,跟我过来。”
大概是被黑齿常之一连串类比作战给说晕了,李敬业下意识地便跟上了对方的脚步。
在穿过了这片已经被其余士卒开始砍伐的柞木林后,他们抵达了另外的一片树林。
这边的树林中,树木要明显细上一些,和之前的柞木不是同一品种。
此地也已有伐木之人抵达了。
但李敬业敏锐地察觉,此地的士卒看起来明显要比前头的那些瘦弱不少。
黑齿常之伸手一指:“这种木头叫色木槭,是槭树的一种。这树干也结实,用来做细木料正好。一会儿我给你找个老师带着,你先从学习砍伐这种树开始吧。没问题吧?”
李敬业垂着脑袋,有些不太情愿地应了一声“好”。
槭树他怎么会不认识呢?五角枫嘛。
长安入了秋日后,附近山林中便有不少变红的槭树,得算是个观赏用的植物。他与友人游猎回返途中,倘若有人诗兴大发,还能指着这红枫吟诵两句。
眼下红枫落尽,新叶未生,看起来一片光秃的模样,多少有些陌生。
黑齿常之板着脸叮嘱:“你这话答应得一点也不像是没问题。别怪我将话说得难听,你不先用槭树练手,而是继续砍柞木,总要惹出麻烦的。”
这话说得有理,可李敬业还是免不了低声嘟囔了一句:“若是让我那些京城里的朋友知道,我居然来辽东砍红枫了,非得笑我一阵。”
但转念一想,他要是继续坚持砍伐柞木,说不定等到晚上的时候他就得把手给震坏了。到时候这泊汋的医馆没法将他治好,让他不得不被遣返回去,在名头上更加不好听。
那还是按照现在这样算了。
可他刚刚做完了心理建设重新抄起斧头,就看到在这片槭树林前方的林中小径上走过了一队人,又重新放下了斧子。
这一队中的领头女子认出了黑齿常之,停下脚步朝着这头打了个招呼。
黑齿常之应下了这句问候,转而问道:“今日也是以登山和狩猎作为城防队伍的训练?”
庞飞鸢指了指背后的弓箭,“冬季野兽大多不出门,溜出来的那些精明得很,权当考验眼力的同时锻炼体力。放心,城中我留了人了。”
“你这何止是锻炼眼力、体力,我看还能锻炼锻炼耐心。”
“那是当然!还有——相互配合的本事。”庞飞鸢顺口接道,“你知道的,公主对我们还有些其他的安排。你那边怎么样了?”
黑齿常之答道:“不就砍树的事嘛,能有多少难的。早日将此地的农耕器械准备妥当,让新加入公主封地的百姓能吃上饭,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