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本觉得,西域那边在今年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才对。
吐谷浑那边有裴行俭和弘化公主的配合,只要吐蕃没有发动全面进攻,就应该能将其给拦截下来。
可倘若吐蕃真这么做了,那么大唐也有了更加名正言顺的理由对其做出还击。
到了那种时候,想要说服李治增兵西域应该不难。
安西都护那边,兴昔亡可汗与继往绝可汗之间的矛盾被卓云提前发现,并未因为安西都护苏海政的判断眼力不佳而引发问题,就算真有祸乱,也应该只是在局部发生的部落争端而已。
然而这庭州陷落的战况,却让人当即悬起了心。
李清月相信,这出延迟抵达长安的军报背后,必然还有其他问题,于是立刻做出了返程的决定。
她一面让人送信熊津大都督府,告知于刘仁轨她要暂离的消息,请他帮忙看好此地,一面则对手下的人做出了一番安排。
以卢照邻、姚元崇为代表的文官继续负责此地百姓的归化、耕作之事。
庞飞鸢、沙叱相如等武将负责督办当地的戍防与练兵。
她自己,则带着黑齿常之快速赶回了长安。
倒也不能怪她总要带着黑齿常之跑来跑去,谁让她自己还不能在所有场合下都上场杀敌,总得带个趁手的将领,才好去跟上头请战。
但没想到的是,她才到长安,就从阿娘这里获知了一个更加惊人的消息。
在西域战事有变的同时,吐谷浑也发生了一出惊变,甚至连国主的位置都发生了更替。
然而,在战报送到长安的时候,陛下做出的决定居然是先打完西域那边的平乱之战,再行援助吐谷浑!
李清月一边听着阿娘的陈述一边忍不住在心中腹诽,阿娘对阿耶做出的那番斥责可真是对极了。
倘若两日的思虑之后他还要固执己见的话,阿娘真应该将这出决定给摊牌在众人面前,让他们看看,这位顺境中的李唐陛下到底是何种脾性!
李清月更是比当世的任何人都知道,若是放任着吐蕃发展下去,对方到底能给李唐带来多大的麻烦。
薛仁贵最为人所诟病的大非川惨败,十几万唐军损失惨重,不正是输在吐蕃的手里吗?
哪怕距离历史上的大非川之战还有七年,但既然从阿娘到裴行俭都怀疑,西域的那一出叛军联手与吐蕃有关,李清月又怎么会忽略掉这种可能性。
她此前的话语权不够,不能平白无故地去劝说李治提高对吐蕃的警惕,可如今,吐谷浑的战况已是摆在面前的事实,她又怎么还能有所犹豫,合该在与阿娘对过了口风之后,再补上这最后一推。
新罗、倭国这两个潜藏的危险,都因唐灭高丽之战暂时安分了下去,可吐蕃却还过得好生自在,更已嚣张地意图更进一步。
此种情形,便该应战!
她在折返的这一路上确实没遭什么罪,反正全程都是水路,比较操劳的是不断换班划船的船夫,正可让她在今日拿出全部的精力,来应对面前的这位最后拍板之人。
多亏有阿娘,先以一番凌厉至极的话将阿耶给驳倒在了当场,让他远比此前容易说服得多,要不然——
李清月都要考虑一下,要不要再次尝试偷偷去打仗了。
反正是一回生二回熟的事情对吧。
“你也觉得应该对吐谷浑发起支援?”李治问道。
他没察觉到,女儿此时居然怀揣着如此危险的想法,在听到她这出匆匆赶路陈词的时候,有一瞬又想到了皇后那提前获知的情报,心中闪过了一缕疑惑,但还是催着自己先将注意力转到了眼前。
他倒要听听,这个匆匆赶回来的女儿还能拿出什么样的话来说服他。
“当然应该!”李清月语气坚决,“阿耶觉得应当先定西域,是因为这安西都护境内足足有几十个小国与部落,往西又有昭武九姓与吐火罗,还有那崛起的大食。倘若不能对西突厥与回纥做出快速镇压,便会让其他各部看到,大唐的羁縻统治尚有疏漏之处,他们也能效仿尝试,到时候会是整片西域的丢失。”
李治点头:“没错。”
李清月接道:“但以我看来,局势复杂与否,连锁影响多少,并不是仅有的评判标准。阿耶为何不看看,吐蕃与大唐接邻的边境有多长?一旦养虎为患,就不是羁縻州的丢失,而是大唐的腹心随时能被插入一把尖刀。”
“今日吐谷浑一时疏漏,让禄东赞趁机袭入,夺走了慕容诺曷钵的性命,固然有弘化姑母与裴将军戍守,像是一道堤坝拦截在前,让那洪流不可自此通行。可别忘了,它还可以四处掘口,寻找其他的径流作为奔行肆虐之地。这些径流所在之地,又真能对其做出阻拦吗?”
吐蕃盘踞之地就是后世的青藏高原,接邻四个省份,在大唐划分天下为三百多个州的情况下,这个数目更是可观。
不是每一个州都能做到严防死守的。
倘若她没记错的话,吐蕃强盛之时,还和南诏有疆土纠纷,直接打到云南境内……
“一个阿史那贺鲁,尚且因为兵力粮草的周转不易,需要大唐用七年的时间才能将其平定,阿耶又如何能够笃定,当我方兵马从西域班师之时,回来帮着吐谷浑揍一顿吐蕃,就能打灭对方的野心!”
这甚至还是最为理想化的情况了。他都没有考虑到,吐谷浑可能根本撑不到这个时候。
李清月一点没停地说了下去,或许也是因为她话中的理直气壮,让这一番话,一如昨日皇后的训斥,有着一种排山倒海的气势。“阿耶,谁没打过败仗呢?”
“到了那个时候,吐蕃不会在意这样的一出大唐发兵,输了也便输了。他们只会觉得,大唐没有中原天可汗的威严,居然拖延了这么久才做出一个象征性的警告,那么他们大可以再寻找机会做出尝试,直到谋夺到他们想要的利益!那么您就绝不能在此事上给他们以可乘之机!”
在这番话面前,李治沉默了有好一会儿。
别看皇后是从反面说,安定是从正面说,这两人的先后陈词,真可谓是一套让人招架不住的组合拳。
李治喃喃:“……你一个还没打过败仗的在这里说什么,谁没打过败仗,真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阿耶,我是跟您说认真的!”李清月急道,“但凡今日的情况没那么要命,我便真只当自己是回来送农肥的好了,既免于和您发生争执,还免得本能顺利拿到手的那额外千户食邑被您给收回去。”
她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吗!
李治抬眼就看到,这张与他和媚娘都有些相似的脸上,写满了藏不住的忧虑,和一种大概算是年轻人特有的烈性。
一时之间,他那此前便已被皇后的疾言厉色所拧过来的思绪,仿佛在这一刻又遭到了一记撞击,意图让他回到正轨上。
但要让他直接承认自己之前的决策失误,又总有些在面子上抹不开的地方。
“可此次调兵动员前后合计十四天,发动的兵力只够先行开赴西域,将西州与庭州夺回。就算真要发兵支援吐谷浑,也得重新遴选将领,调集兵力。再说了,大多数士卒也不适应在河湟以西的地方作战,总得给我一点时间才能……”
才能将其安排妥当。
尤其是在将领的选拔上,更需要慎之又慎。可别支援吐谷浑不成,反而在禄东赞的面前打了败仗,将大唐的脸面都给丢出去了。
然而还没等他将话说完,李清月就已经出声打断了他的话。“您说的这些都并不是问题。”
“西域那边根本不需要那么多将领同时出动。去年的战绩在前,此刻位处蒙池都护府的两位阿史那将军和独孤老将军绝不会坐以待毙。那么有邢国公与郕国公出动策应,一个代表大唐,一个平定回纥,就已经足够了!”
这次的发兵速度不慢,不至于让局势变动到无可挽回的地步,需要的将领真的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多。
李治:“那你的意思是?”
李清月答道:“薛将军骑术精湛,箭术超群,东征高丽、西定天山无有不可,更为阿耶坐镇北营多年,堪称忠臣良将,如今又正需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不如分往吐谷浑战事之中。”
“此外,我也请求随军出战!”
李治脸色骤变,连忙抬手阻止道:“等等,你出什么战,也不看看你才几岁!”
辽东的百济与高丽虽然都是山城戍防,但整体来说还得算是个一马平川之地。对一个年纪不大的孩子来说,也不能算是负累太重。
加上彼时还有个刘仁轨在旁策应,李治姑且能对她的安全放心一些。
但吐蕃和吐谷浑那地方是个什么情况,曾经为弘化公主、文成公主送嫁的宗室亲王都曾经跟他说起过。
要是皇后之前就说什么请求让阿菟领兵作战,帮助大唐平定吐蕃之乱,李治当场就能借机找回说话的主动权,将其给驳斥回去。
结果这话还是来了。
——来在他已有打算让大军出击吐蕃的时候。
让他真是骂也不是,同意也不是。
“我几岁又不影响结果,”李清月混不在乎这阻拦,据理力争道:“我看得清楚吐蕃的潜在危害,也比其他将领有这个来向阿耶请战的勇气,此为其一。”
李治很想说,那是因为其他将领还不知道吐谷浑吐蕃那边的情况。
但想想又觉得,这话像是在打他自己的脸,干脆先将话给吞咽了回去。
他这一犹豫,便给了李清月以继续说下去的机会:“我有过作战取胜的经验,并不是贸然来跟阿耶请战。何况,自前年年末的高丽灭国之战后,我也未曾停下继续学习兵法的脚步。”
她很清楚,自己当时的成功里有多少是下属配合的结果,有多少是敌人对她小觑的下场,又有多少是因为,苏定方彼时已成功将渊盖苏文拖延在了蛇水之畔。
所以当她身在辽东之时,李谨行和刘仁轨就是她获取兵法知识的来源,庞飞鸢和黑齿常之的作战汇报就是她的经验补充。
当她在长安之时,太宗皇帝与李靖等人留下的兵书就是她的课外读物,而苏定方、李勣等人就是她的采访对象。
这是一个何其惊人的教育环境。
比起两年之前刚刚前往青州那时候,李清月敢很笃定地说,她又长进了太多。
只是很可惜,还没有一场真正的战斗,来让她证明自己的这份进步。
“阿耶,我也不是直接来见您的,这还击吐蕃的一战从何处展开,我已有了几分想法。”
见李治有些慢半拍地点了点头,示意她接着说下去,李清月当即疾步上前,指向了他面前舆图的其中一个方向。
李治凝眸看去,就见她指向的位置,乃是川蜀剑南道北部。
蜀地?
李清月振振有词:“我不要阿耶从关中、关内道调兵,只要阿耶给我一道敕令,让我能在剑南道的益州大都督府征兵。”
想到今年途经洛阳之时孙思邈跟她提及的羌人归附益州之事,李清月出口的话中越发有了底气。
她的目光也越发锐利逼人,仿佛真已自李治这里得到了出兵的许可,有了一份将帅筹谋的表现。
“贞观十二年,吐蕃击败党项,随后入侵剑南道松州,与唐军会战于甘松岭。如今,吐蕃再度联络党项北击吐谷浑,我大唐为何不能效仿对方,自剑南道发兵,给吐蕃一个惊喜。”
只是这一次,何处交战、何时交战,都必须掌握在他们自己的手中。
李清月指尖点了点地图:“阿耶若是准允,我即刻前往蜀中备战!”
第176章
蜀中啊……
李治的目光顺着李清月伸手指去的方向看去, 流露出了几分沉思之色。
这里确实与吐蕃接壤,却也是一条并不那么容易走的入藏之路。起码,比起陇右河湟一带的路难走得多。
但诚如阿菟所说, 若唐军能从益州大都督府调兵,能大大减少对于关中、关内道府兵的征调,防止影响安西都护的战局。
若将这样的一路兵马自此地长驱直入吐蕃、党项境内, 也正能给他们一个“惊喜”。
——喜不喜的姑且不论,惊是一定很惊的。
这或许还真是对他来说最能接受的一条解决之法。
“可你真打算亲自去走这条翻越大雪山之路?”李治郑重其事地朝着李清月问道。
这句话, 不仅是父亲对女儿的发问,也是君王对臣子的发问。
别看这段从松州入吐蕃的路程不远, 不过区区二三百里, 但其中有大雪山横断中央,哪怕是习惯了高原苦寒的吐蕃人,当年在自松州突入之时也宛然强弩之末, 何况是要如阿菟所说,将中原兵马以此种方式带入吐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