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前只剩了皇后的心腹宫女,对方脸上也依然挂着略显温和的笑容,李素筠总算觉得更自在了些,出声答道:“皇后殿下容禀,我此次是代替我阿娘前来传话的……”
顶着武媚娘探寻的视线,李素筠沉声,将萧昭容居于鹤林寺中的所见所闻都给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或许是因为面前的皇后并未因为这消息的到来而勃然变色,而是依旧容色沉稳,李素筠也觉得自己在做出陈说之时的心情,比来时所估计的冷静得多,直到咬字清晰地说完最后一句。
“差不多便是如此了。”
武媚娘沉默了一瞬,这才开口道:“替我多谢你阿娘,也多谢你了,此事我知道了,随后的事情你们就先不必过问了。至于城阳公主那边,我会让人留心的。”
“我看此事关系甚大,既然萧昭容打定主意不希望许王和兰陵萧氏被牵扯入内,不如随同周国夫人离开鹤林寺,回府清修好了。”
李素筠当即应了声好。
她其实也觉得,阿娘越少插手此事越好,可此前光顾着传讯没能将这个建议说出口,如今有了皇后的这句表态,她便安心多了。
只是她此刻还置身在皇后殿中,总不能当庭松一口气。
“别那么紧张,”眼见她此等表现,武媚娘摇了摇头笑了出来,“你将这句话告知你阿娘就行,她应当知道我的态度。至于薛夫人那边——”
“我会尽快解决的。”
在被桑宁送出含凉殿的时候,李素筠其实还有小一会儿并未从皇后的表现中回过神来。
那最后所说的“尽快解决”四个字里,分明有一番不容错认的杀气。就连她这个与此事关系不大的人,都因这一句判决还觉脊背发寒。
皇后殿下明明并未亲自上过战场,却已有了此等惊人的气场,也难怪阿姊会说——
官场如战场啊。
就是不知道,皇后殿下打算如何化解此次的危机。
起码对于李素筠来说,她和阿姊阿娘如今的生活,已是公主宫妃之中少有的太平,若能少有变动自然是最好。
但要武媚娘说的话,这份变动,或许不会发生在她们身上,却势必不会以平静商谈的方式化解。
在李素筠的身影消失在她面前后,武媚娘的面色就已彻底沉了下来,甚至一掌拍在了面前的桌案上。
河东郡夫人薛氏,薛元超……
这两个人居然会在此时忽然联络在一起,意图有此图谋,真是滑稽可笑,又可恨得很。
但比之这试图从中谋求好处的河东薛氏二人,更可恨的,显然是在病中情绪摇摆的陛下!
武媚娘原本以为,她与女儿的前后配合能让李治意识到,他在朝廷要务的有些判断上确有不妥,该当更有向皇后、公主以及朝臣征询的想法,做到广开言路,以防边境动荡。
安定的亲自请战,也能让李治有所愧疚,将此前的种种限制都给放开,不必再顾忌所谓的有无前例。
想不到这权力之争,果然还是不进则退。
而对于一位帝王来说,他的首选便是让自己稳坐高阁,大权尽揽,而不是将权力交到更合适于执掌的人手中。
数日前陛下的头风病发,更是让他心中的危机感在一瞬间攀升到了顶峰。
谁让这一次急病,确实如同孙思邈所说,已不是例行的疾病发作,而是更为加重了病势。
他甚至在她前去探病的时候,旁敲侧击地提起了一件事,正是与周国夫人有关的。
说起她早年间曾经带着太宗妃嫔一起前往前线远觐天子,也曾经协助彼时为太子的李治监国,在处事上自有自己的一番手腕。
那么他想做点什么来改变自己的弱势,好像已经很明显了。
纵然明知道这应当不会是废后,武媚娘还是不由在唇边挂起了一抹冷笑。
“眼下的情形……皇后殿下打算怎么做?”桑宁朝着武媚娘发问,将她的思绪拉拽了回来。
许是因为这数年间皇后殿下经手的各项事务便没有办不成的,从宣城公主的口中听到这样的一件大事,桑宁的语气固然沉重,却还不到紧张失措的地步。
武媚娘显然也听出了这一点,转头笑道:“别着急,这种事情若是忽然被他们给折腾到最激烈的时候,说不定我还要头疼一下,但他们才开始密谋,就已被人告到了我的面前,可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麻烦。”
她一把握住了桑宁的手,让人更朝着她靠近了几分,叮嘱道:“让人看着陛下那边的动静,再让人去盯着薛元超的行动。”
她不打算立刻就行动。与其现在就将薛夫人和薛元超的行动披露出来,将他们给拿下,不仅做不到捉贼拿赃,还只能将少数的几个麻烦人物给清理出来。
那还不如看看,他们的这出“废后大计”到底能够牵扯出多少人来,让她凭借着沙门拜君集议做过一次筛选的朝堂,再来一次敌我之辨!
也让陛下看看,他觉得已经因长孙无忌伏诛而安分起来的臣子们,又可以给他带来多少惊喜!
他只是想让皇后后退两步,给彼此留个体面,他的臣子们,却俨然是想要更多的东西了。
那么这所谓的促成废后,或许会是她的危机,又何尝不是她进一步揽权的机遇。
萧昭容的报信,更是让她确定,哪怕她最为可靠的盟友此时不在长安,也不影响她才是那“得道者多助”的一方。
或许,这兰陵萧氏还有这位宣城公主,也都能在未来成为她的可用之人。
而既然,连曾经的敌人都觉得她更合适于这个位置,那些服膺于她统辖的六局二十四司宫人,在已于近日获知了遣放出宫安排的计划后,恐怕更会因为一些对皇后不利的消息而向她奔走以告。
这样的局势对比下……
阿菟有心要给吐蕃一个惊喜,打赢这场营救吐谷浑之战,她在长安又怎能输掉这场后位,乃至于君权之争!
不过说起来,明日右相汇总朝政要务到她这里的时候,还得让他也留心一下上官仪那边的举动才好。
薛元超能拉拢到的分量最重的朝臣,恐怕就是贼心不死的此人了。
她拍了拍桑宁的手:“去吧,将人手安排下去。”
窥探天子动向听来又有僭越之嫌。
可陛下正值病中,皇后让宫人小心伺候,将可能会影响到天子康健的事情都给尽数奏报上来,也是很寻常的事情。
所以,一点也不奇怪,河东郡夫人前脚入宫探视,人都还没走到天子的居所,后脚这消息就已传递到了皇后的面前。
……
李治却还对此一无所知。
上一次周国夫人、河东郡夫人还有燕国夫人入宫之时,李治就已特许了她们再度前来探视不必提前递交拜贴文书,在听闻河东郡夫人再度到访之时,李治非但没觉得这其中有何异常,反而觉得她来得当真恰是时候。
周国夫人姬揔持礼佛多年,谦让太过,让李治总有种过于公事公办的隔阂。
燕国夫人卢从璧因试图为卷入李孝常谋反案的丈夫杜才干平反,遭到了李治的反对,在态度上稍显冷淡。
反倒是河东郡夫人本就与他是亦母亦师的关系,让身在病中的天子难得感到了温情与支持。
“陛下还是难以视物吗?”
对方关切的声音在近前响起,让李治原本还觉有些头疼欲裂的煎熬都舒缓了几分。
可此次头风之症,饶是因身居蓬莱宫少有湿热之气作祟,也还是来得太急了。
比起显庆五年骤然发作的那一次还要来势汹汹得多。
距离他发病到如今已有数日,就连孙思邈都被紧急从洛阳调来了长安为他诊治,连带着玄奘法师也被一并带了过来,以求助于玄学手段的方式为他缓解病症,可这一次头脑胀痛中的压迫感更甚,让他更加难以看清面前的东西。
有很短的一阵,他觉得自己可能连黑夜白天都无法区分了,只能仰仗于能造成麻醉眩晕的药物让自己先昏睡过去,才能让自己从中熬过去,偏偏他又深知自己不能依赖于这样的手段,太医也坚决反对用这等方式让他暂得安眠。
以至于此时,他只能听到薛夫人走近的脚步声和那句关切的问话,却完全看不到对方的衣着与神情。
而在这少许的缓和过后,那等钝钝的割肉之痛又已重新浮现了上来。
“或许再过些时日就会好吧。”李治只能以这等方式安慰自己。
因为头风大作的缘故,他不得不将原本已重归于他自己处理的政务又重新挪交到了皇后的手中。
病情最重的这几日,他的精力都到了无法集中的地步,就连皇后将随后整理妥当的结果送到他的面前逐一念出,都无法将其听全,很觉力不从心,便只能暂停了这样的奏报。
在这样的处境下,目不视物,事托他人,李治便很难不在病体煎熬中去回忆此前。
想到,皇后虽已和他和解,却也确实曾经指着他痛骂他的私心,想到皇后已在他毫无所觉中,成长到了让他不由惊叹的地步。
想到,他在那出一唱一和间将长孙无忌定罪拿下的意气风发,而这本应该是他继续上升的开端,却不料只是他的巅峰。
还想到……
薛夫人上前为李治按了按太阳穴,“伤筋动骨尚且需要百日,陛下的疾病也不必急于在三五天内。眼下四方虽有小乱却不殃及中央,才有许自然一案的秉公处理,群臣也不敢再效仿许圉师,对陛下有所隐瞒,您何必那么着急呢?”
这话听来没错,但李治还是不免回道:“做天子的,哪能随意落到这步田地,甚至已因病症的缘故罢朝数日了。”
“不过你这番话……”李治说到这里,幽幽叹了口气,“真是让我想起早年间教导于我的旧事了。”
薛夫人乃是隋朝著名诗人薛道衡之女,自幼便饱读诗书,更因父亲曾任司隶大夫的缘故在政事上也很有见地。
李治的启蒙之中,从她这里学到了不少的东西,现在听她提起朝堂以示宽慰,确实有种回到幼年的安全感。
便不由感慨道:“我真有些后悔当年听从皇后的话将你遣送出去了……”
可他这话还未说完,就被薛夫人给出声打断在了当场:“陛下这话还是尽量别说了。”
“怎么?”
薛夫人回道:“木已成舟便不必回返,否则只会对时局不利。这个道理,陛下自己应该是明白的。”
但他眼睛瞧不见,便无法看到,在说出这句阻拦的时候,薛夫人脸上闪过的,分明是几分得意之色。
要说薛夫人对皇后可真算是积怨已久了。
当年,陛下明明只是想要立武昭仪为宸妃,却忽然之间由宸妃为皇后,又在英国公李勣的支持、李义府许敬宗的投效下,以匪夷所思的速度推进。
她都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应对之策,就已因武皇后要完全收回权力而遭到了“迫害”。
如今,总算是被她看到了重回早年间地位的契机。
她也果然没有猜错陛下的想法!
如果说上一次来见之时,陛下只是在病痛难忍中向她们这些保傅哭诉,很觉自己处境不佳,那么今日陛下重提永徽六年旧事,则像是更进一步表明了对皇后的不满,以一种近乎明言的方式在告知于她——
他要分皇后的权,甚至是换个更听话的人坐在皇后的位置上。
一如他对长孙无忌的反抗,也是先以一种温吞的信号渗透于朝野之中,今日该当也是如此,先要借着这样的话看看朝臣的态度。
那么,便等着她与元超给陛下一个臣子忠心的惊喜好了。
她继续说道:“陛下还是先将身体养好再说,不要说这些胡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是啊,”李治唏嘘,“希望如此吧。”
希望邢国公与郕国公能尽快平定安西都护境内的动乱,也希望安定能尽快自蜀中攻入吐蕃,遏制住对方扩张的野心。
说不定在这样的好消息面前,他的疾病就能够不药而愈了。
或许他的病症,也是因为这些野心勃勃的蛮夷所导致的。
……
但这些战事的成果大概没那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