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数年间许敬宗官运亨通,既是他自己手腕了得,但也确实不无皇后的提拔。
上官仪以皇后与右相说起,还真让李治心中生出了几分戒备之心。
他拧了拧眉头:“继续说。”
上官仪接道:“右相拜太子少师,在陛下有恙之时本应扶持太子协助陛下操持政务,而非助力于皇后,此事早在朝野之中多有微词,说是……”
“说是什么?”
上官仪答道:“说是皇后深知许相有贪财的毛病,故而投其所好。洛阳为东都后,有数名回纥商人得到特许,前来洛阳市肆经营,获利甚多,恐怕钱财正是自此而来!”
许敬宗贪财这件事情,还真不算是上官仪在瞎说。
他早年间就曾经为了图谋钱财,在将女儿嫁给冯宝与冼夫人曾孙时,收受了大量不属于礼聘范围的金银财宝,被有司揭发后贬官,过了几年才重新被提拔回来。
要说他与皇后之间可能有财货关系往来,还真是听起来都很合理。
上官仪更不知道,他只是误打误撞地提及了皇后与洛阳商贩之间的关系,却还真是他上述所说的话中最真实的一条,也正是皇后的其中一路消息来源。
他只是端详着李治隐现怒气的面容,继续说道:“臣早同陛下建议过,政务之事就算真要交付于皇后手中,也不能全权相托,否则迟早要滋生事端。皇后也果如当年群臣所说,门庭不显,终究难当国母大任!”
“上官仪!这话不是你该说的。”李治冷声打断了上官仪的话。
他那一句“当年群臣”,勾起的可不是那些对于武皇后出身的贬损之言,而是那段对李治来说不太美妙的回忆。
也让他想到,他到底是如何突破了那些困难,方才知道,在朝堂之上竟然还有那样多支持他的人手,愿意站在长孙无忌的对立面。
上官仪该当知道这是对他而言的禁区,何敢再度提起此事。
但回应他的却是一声闷响,正是上官仪在他的面前来上了一出以头抢地之举。
“臣如何不知道此话不该说?臣还知道,在陛下当年已亲自训斥于我后,值此陛下养病、皇后摄政之时,臣该当对诸事诸人尽数闭口不言,好令社稷安泰不生动荡。至多便是以下属的身份出言提醒许相,该当行事端方,以求保全声名。”
“可臣饱读诗书,通晓经义,在朝为官数十年,深谙一个道理——没有天子,何来皇后,没有君,哪有臣。再如何感念皇后与右相为大唐所做种种,也都不能让他们逾越到陛下的前面去。”
“自皇后协理政事以来,多有官员调度出自皇后之手,也都得到了陛下的默许,臣不知道这话问出之后,下一个遭到贬谪的会不会就是我,更难将言论上达天听,便只能在今日冒险一试!”
李治面色僵硬了一瞬。
在沉默了一阵后方才缓缓问道:“你所言的改易史书、扣押奏表等事均为当真?”
当上官仪说到“不能令皇后与右相逾越到陛下前面去”的时候,这话中的义愤填膺之色溢于言表,其中激烈的情绪似乎也真无作伪之处。
这份逾越,或者说是僭越,也确实是随着皇后的实力越来越强,成了李治倍感担心之事。
更让李治不免觉得方今局势微妙的,是他那个尚且年幼的女儿手中,已然掌握了不小的兵权!
当她的权力随着此次吐谷浑之战进一步攀升的时候,倘若她真能得胜归来,恐怕便不只是在那元月大朝会上大出风头而已。
再若是加上,右相不是天子的右相,而是皇后的右相……
这一刻,难言的脊背发凉竟然超过了他的头风病症,让他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惊慌。
可惜他看不清上官仪的面容,也便无法按照他与对方相处的经验来判断他有无说谎。
他只能听到上官仪的声音,继续在面前响起。
“臣——不敢妄言。”上官仪答道,“中台左丞郑钦泰在近日曾经就许相行事不公之事发起弹劾,敢问,奏章可曾抵达陛下的面前?”
李治摇头:“不曾。”
自上官仪所在的位置不难看见,在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李治的手攥紧了被褥的一角,仿佛怒火已到了临界之时。
他连忙趁热打铁说道:“陛下,臣明知此话说出不合时宜,但还是要将其说出来。皇后专权、权臣勾结,若要欺瞒于陛下,简直易如反掌!此事也绝不能开了先河,令陛下哪怕病体痊愈,也再难将影响消弭下去。”
李治的目光有些失神地看向前方,低声问道:“那你眼下是什么意思?”
上官仪毫不犹豫地厉声答道:“臣恳请陛下彻查皇后与许相近来行事,如若确有不妥之处,敢请陛下,以国事朝纲为重!”
何为以国事朝纲为重?
自然是,倘若皇后有错,便行废后之举,右相有错,就将其贬官流放。
上官仪所说的话也并非胡诌。
那中台左丞就是被他们拉拢到手的人之一,他也确实在数日前上交过一份弹劾右相的奏表。
只是这份奏表,在还没抵达东西台长官手中的时候,就已先被人想办法给弄丢了。
可在如今,它到底是被许敬宗和皇后为了粉饰太平而弄丢的,还是他们自己人从中作祟给折腾消失的,在随后的彻查中又有谁能说得清楚呢?
他要的,只是一个彻查的理由而已。
皇后揽权,乃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许敬宗德行有缺,也是朝堂上下人所共知之事,总能查出点问题的。
不过是此前陛下对这二人都付诸了太多的信任,才让人无从弹劾,无从谏言。
但如今不同。
皇后已超出她所该处的位置太多了,多到……陛下都已屡次抱怨不能容忍了。
要上官仪看来,寻常的夫妻尚且有纲常伦理的限制,更何况是帝王与皇后!
然而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明明他已从李治的脸上看到了几分犹豫与意动之色,却又忽然听到他说道:“不成,起码眼下不成。”
当然不成!安定公主还领兵征讨在外,这个时候彻查皇后在协办政务的时候有没有不妥之处——
李治得是有多想不开才能干出这样的事情?
但他的这份犹豫,在上官仪这里显然有不同的解读。
一见陛下有退缩之意,他连忙探身而前,朗声劝道:“陛下是担心在此期间您的身体还未康复,难以处理这样多的政务?可正如我方才所说,此事本就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越是拖延越容易引发更多的问题。”
“又或者,您是担心皇后真有不妥之举后因储君易位而让陛下根基不稳?若如此的话,大可以先让其他皇子顶上!您毕竟还有已经成年的儿子,不必担心这正本清源之事惹来宫闱内乱。”
李治目光一凛。
上官仪不说这句话还好,这句“成年的儿子”一出,便仿佛是一盆冷水直接浇在了李治的头上。
无论上官仪到底是不是为陛下的前程忧虑,这才口不择言地说出了这一句,当“成年的儿子”有且仅有李忠一个的时候,李治再有多少从上官仪话中生出的共鸣,都必然在此时烟消云散。
但更让李治没想到的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发问,这紫宸殿的大门便已先被人给踹了开来。
下一刻,他便听到了一个耳熟的声音在殿中响起:“上官侍郎真是忠心报国之人啊,不如我再替你为陛下解释两句吧。”
李治讶然朝着正门的方向转头:“皇后?”
来人不是武媚娘又是谁。
比起缠绵病榻的李治,这通身流金彩凤之色的宫装丽人仿佛才是这紫宸殿中的主人。
她甚至并未接下李治的这句话,而是一边踏足殿中一边继续说道:“所谓的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朝堂要务也不会到无人处置的地步,就是说,他上官仪可以在届时顶替掉被他拉下马的许敬宗,并与其他交好之人在这朝堂上形成一支处断政务的队伍,替陛下做到这件事。”
“所谓的太子因皇后失势也不必担心,陛下还有其他人可堪依靠,便是要让那早因巫蛊诅咒天子而被废的太子重回宝座,和你上官仪再叙君臣之情!”
武媚娘的目光扫过了两人,“陛下,上官侍郎,敢问,我的这个解释对是不对?”
这个问题的抛出,让上官仪面色早不复方才的激昂进取。
皇后在最关键的时候突然闯进来,也完全超出了上官仪的预料。
她这一来,打断的何止是陛下即将做出的决定,也是他这一番孤注一掷的说辞。
当他看向那帝后两人的时候,更是让他直觉不妙地看到,在这场双方会面的当口,陛下与皇后之间其实并没有他所想象的剑拔弩张。
反而是,皇后在明明听到了那样的控诉之后,竟还有着一番凌然桀骜之态,以至于让陛下的气势被压制在了当场。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陛下身患疾病的缘故,才显出这样的弱势。
不,这等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局势,陛下本不该如此的!
他都还没来得及对皇后的这两句“解读”做出回应,就已听到陛下当先问道:“皇后何故在外偷听?”
上官仪心中顿时一沉。
这个问题……它问得不对。
倘若陛下真有整治皇后作风之心,在此时问的,就不该是皇后为何偷听,而是皇后是否真有举止僭越之处,甚至被人抓住了把柄,告状到了御前。
相比之下,偷听这个罪名简直太轻了。
轻到,皇后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其反驳。
“这也能叫偷听?我替陛下打理六局二十四司,宫中如有动乱发生,我便该当即知道,我看今日这出便得算是个祸事!”
武媚娘扬起了声调,伸手朝着上官仪一指,“若非我今日听到了这一出,我还不知道,当我为陛下的国事操劳,当太子顶着病体进学,当我的安定冒险为陛下渡江攀山前往吐蕃作战的时候,竟有小人在此意图挑拨帝后关系,栽赃朝廷命官!”
“还是说——”她目光沉沉之中暗藏的锐利,便是李治看不太清楚眼前景象,也能清楚地辨认出来,“还是说陛下确实觉得我这个皇后做的不太称职,想要再次换一个人上来?”
李治:“我……”
这显然是一句质问,却也是一句饱含情绪的控诉,当其扑面而来的时候,便让李治难以快速回答上来。
他是很清楚的,这种怀疑皇后存有私心的话,若是在私底下说说也便罢了,真放到台面上来说,他自己也知道会引发多少问题。
何况,皇后从感业寺入宫至今十余年,从未有过祸乱朝纲之时。她不仅遵照他的意思推崇节俭,更是将自家的那些个废柴亲戚打压殆尽,免除了外戚弄权之事。
这天下间的皇后再没有比她更称职的了。
再想到上官仪话中已有几分展露的小心思,李治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答道:“我怎么会有想要废后的想法呢,这不是……这不是上官仪在这里说你的坏话吗?”
武媚娘扬眉,神情中闪过了一缕玩味:“但我看陛下可未必没有这个意思,否则上官仪出口编造我与右相图谋篡权一事,陛下大可对他训斥一番,让其莫要听风就是雨,而不是所谓的暂时不查。怎么,这朝堂之上难道还有人敢违背天子意愿不成?”
紫宸殿内有一瞬安静到落针可闻。
在皇后咄咄逼人的质问面前,李治本就因当前的局势少了三分底气,这下更是软了语气,“暂时不查,只是想将他给糊弄过去的说辞……”
李治说话间不免在心中悒郁不快。
皇后此前还只是在单独的议事之中不给他的面子,现在便是在朝臣面前也没给他的面子了。
可若是他的眼睛能看清眼前的场景,便势必能看到,上官仪对于李治的这句回应露出了何种不可置信的神色。
说好的陛下确有废后想法呢?
明明在方才的劝说之中,他也还笃定于这个判断。
但在面前的这出帝后交流里,他却忽然觉得,自己竟像是个跳梁小丑,成了这其中无关紧要的一个东西。
偏偏不仅陛下没有恩准他在此时退下,就连皇后也重新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糊弄?好,就当是糊弄吧。但陛下可以糊弄于他,他却不能愚弄陛下和我这位皇后!”
武媚娘话中气势不减,掷地有声地问道:“陛下何不想想,上官仪若真有此等胆魄,早在永徽年间,他就该当庭对长孙无忌做出斥责,维护陛下的尊严,而非在今日打出什么冒死劝谏的名号,请求陛下对皇后与右相做出彻查。更不是在明知陛下有所顾虑的时候,重提废太子的存在。天下何有这等此一时彼一时的忠君!”
李治:“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