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李唐若想绵延国祚,却显然需要打压这等不正之风。
在这样的情形下,行将在朝政上出现的转变,可能也并不是一件坏事吧。
“罢了,多想无益,看看明日朝会的情况吧。”
此事涉案人员甚多,又大多身居要职,李勣相信陛下不会拖延时间,让其影响力发酵下去,只有可能快刀斩乱麻。
恐怕真要有转变的话,明日就能见个分晓了。
但在第二日这个暴雨停歇的早上,恭候在蓬莱宫外预备参与常朝的诸位大臣却先收到了个消息——
今日的早朝取消了。
“这是怎么了?”李勣见众人各自摸不着头脑,唯独昨日被包围了宅邸又被请进宫中详谈的许敬宗面色不变,便走过去低声发问了一句。
见问起此事的不是旁人乃是英国公,大抵是得到过告知,许敬宗示意他走到一边,避开了其余朝臣的耳目,这才说道:“昨夜宫中出了件大事,估计也就只能瞒得住一时,闹出来的动静有点大,英国公若要知道的话,我也没必要遮遮掩掩的,本也想请您一道做个从中说和之人。”
李勣眉头一挑,不知道这怎么就牵扯到了说和之事上。
就听许敬宗抖落出来的,果然是个大消息。“若是不那么赶巧也就好了,可偏偏城阳公主因为记挂年仅三岁的幼子,匆匆结束了与临川公主一并前往秦岭小居的避暑,就在昨日赶回了长安,结果才到府门口就听到了驸马谋逆下狱之事,直接就往宫中来了。”
“昨夜的暴雨都没能拦住她的脚步,甚至不顾侍卫的阻拦,带着佩剑闯了进去。陛下原本不想见她,一来因为病体欠佳,二来也是怕城阳公主为罪臣求情,哪知道公主直接抽了剑就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说是陛下若不见她,她也只能先行一步。”
这么一搞,谁还敢阻拦呢?他们也只能将人给带到御前去。
李勣问:“后来呢?”
许敬宗无奈答道:“到了御前,城阳公主也不说什么她要给驸马求情,只问陛下,他已经逼死了一个妹妹了,难道还要再逼死第二个吗?若是先帝还活着的话,必定不会让她们姐妹如此。”
李勣当即倒抽了一口冷气。
知道李唐公主大胆,但没想到能如此大胆。
城阳公主这是当真敢说啊。
陛下的另一个妹妹新城公主才亡故不久,陛下显然已是认定了驸马苛待于公主,直接杀了驸马为公主陪葬,太医倒觉得是新城公主本身体弱的缘故。结果城阳公主还更敢猜,直接怪罪到了陛下自己的头上。
想想倒也是能说通的。
新城公主的上一位驸马乃是长孙无忌的从父之子长孙诠。长孙无忌谋逆罪成立后,长孙诠便被流放,刚到嶲州流所就被杖杀了,这才有了新城公主随后的改嫁。
或许在城阳公主看来,小妹新城公主的忧郁心病便是自此而来。
但其中到底如何,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也难保这其中,不是城阳公主在以己度人了。
李勣遥想了一番当年的李承乾谋反案,算到如今……竟已将近二十年了,也就是说,城阳公主与薛瓘已做了将近二十年的夫妻,还是在长安城中有口皆碑的感情和睦,那便不能怪公主在听到驸马下狱的消息后有如此表现。
何况,谋逆之罪虽然牵连不到城阳公主身上,但从来都是父子连坐的,以年龄十四岁为分界线,大于十四岁的全被处以绞刑。
若是李勣不曾记错的话,城阳公主与薛瓘的长子薛顗今年十七岁,恰好在这个范围内。
如此说来,她要保住的,何止是丈夫的性命,也是她孩子的命。
李勣迟疑了一瞬,这才继续问道:“那么陛下是怎么回的?”
许敬宗答道:“陛下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岂能因为人情徇私,就像同涉此案之中的河东郡夫人与薛元超,难道他就不想保吗?”
李治自己都在忍痛下令。
河东郡夫人在身份上乃是他祖父的嫔妃,又是天子昔日的老师,可以说是不折不扣的长辈,与李治之间的情分也非比寻常。
薛元超的父亲薛收深得先帝爱重,可惜天不假年,过世之时才只有三十三岁,先帝痛心不已,将年仅两三岁的薛元超接入内廷抚养了一阵,以致李治和他之间的伴读情分远比其他人深得多。
可既然牵扯进了这桩大案,陛下又绝不想再看到此等事情发生,这两人自然也是非死不可。
但凡他们此次没越过那道银台门,李治都有办法将人给摘出来,偏偏这道界限,被他们给不带一点犹豫地跨了过去。
就算当年李世民对李治说过“我令元超事汝,汝宜重之”这话,在今日的局势下,李治也决计不能保他。
他身为天子尚且不能徇私,城阳公主只是个公主又如何能够!
“城阳公主仍不甘心,便问,当真不能准她效仿当年文德皇后与九江公主旧事吗?”
李勣一怔。
城阳公主这求情听起来倒是颇为有备而来。
长孙皇后旧事,说的是长孙皇后的异母兄长长孙安业参与进了贞观年间李孝常的谋反案中,被长孙皇后求情,改死刑为流放。
九江公主旧事,说的是九江公主的驸马执失思力牵扯进了房遗爱谋反案中,九江公主选择自削封邑,随同驸马一起流放嶲州。
许敬宗摇了摇头:“唉,这求情固然像是有前例可循,但若先开了城阳公主的这个先河,明日恐怕还能有其他人来求情,所以陛下说,太宗皇帝不杀长孙安业,是要顾虑名声,他不杀执失思力,是因为他被牵连其中本就可疑,正要设法翻案,薛瓘他到底占了哪一点?”
他哪个都不占!
“倘若谋逆已到了带兵擅闯宫城的这一步,都能以人情世故免于一死,将来还能在天下大赦的时候回到朝中,那么恐怕明日后日便还有人敢这么干,终有一日就变成天子的头颅被放在含元殿中。”
“陛下说的没错啊,”李勣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没想到受到昨日那一出刺激的陛下对于向来宠爱的妹妹,也难得说了重话。“城阳公主能接受这个解释吗?”
陛下并未弄出什么厚此薄彼之事,按说这已是很公道的结局了。可……
许敬宗叹气:“城阳公主能不能接受不重要,陛下说完那几句便吐血了,宫中昨夜闹成了一团,好在陛下并无大事。”
孙思邈忙了一晚上,才算是将李治的病情给稳定了下来。
但这样一来,朝会是肯定无法举办了。
倒是皇后已将城阳公主暂时安顿在了宫中,又调派兵马搜查了薛元超、上官仪等人的府邸,将相关涉事人员的宅邸都先控制了起来。
但光是皇后一人,肯定是忙不过来的,许敬宗便分担了不少,眼下跟着朝臣退去,还得再往几处地方走一趟。
他都多大岁数的人了……
下次搞出这种钓鱼上钩戏份的时候,到底能不能先跟他这个鱼饵知会一声。要不是他没李义府那种犯事的案宗,说不定便不等陛下问责,自己先来个火烧宅邸以求销毁证据了。
到时候君臣见面多难看。
结果一个惊吓才过去,后续的委任就又已到了,压根不给他一点喘息的机会。
一想到左相刘祥道还在那里折腾精简官员的事情,许敬宗就一个头两个大。
精简点没事,那也得先把能办实在事的人给他提拔上来啊……
“先不多说了,我还有要事要忙,宫中那边,我既已按照皇后殿下所说的告知于英国公,就劳烦您多担待着点了。”许敬宗话毕,朝着李勣拱了拱手,当即迈步朝着蓬莱宫外走去。
李勣:“……”
他多担待?
这种家务事他早跟陛下说了,让他自行决断的。
可想想先帝的嘱托,他还是在离开了朝会之地后,先找上了韩王李元嘉,而后随同他一起入宫请见陛下。
……
紫宸殿内的药味比起昨日,又更重了些。
李勣昨日还见过李治,便比韩王更能清楚地看到,陛下遭逢了昨日之变后,病情又恶化了多少。
他虽是斜靠在榻边,因刚用了药饮的缘故面上稍有几分血色,但也掩盖不住眉眼间愈加深重的疲惫之态。
李治问道:“怎么是你们两个一起来了?”
李勣没有答话,而是用眼神示意投向了韩王。
李元嘉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了上前,颇为关切地问候了一番李治的病情。
作为对李治最没有威胁的宗室长辈之一,李元嘉的到访无疑要比朝中其他臣子合适得多。
何况今日前来本就不只是要探病。
有些话,由英国公说出来有些不妥,由宗室长辈说出来,却要合适得多。
李元嘉叹道:“陛下与城阳公主兄妹之间,何至于此啊!倘若先帝与文德皇后仍在,也必定不想看到陛下与长公主兄妹反目。”
李治呛咳了一声,急问:“难道他们就愿意看到我轻易开脱叛逆之人,导致皇权旁落,李唐衰微?”
李元嘉答道:“不,我不是来劝谏陛下放过首恶的,只是想请陛下与城阳公主各退一步。若遵照律法,城阳公主的另外几个孩子将被流放两千里外,其中最小的儿子薛绍年仅三岁,必然活不了。”
“……那你的意思是?”
李元嘉建议道:“倘若陛下垂怜,不如令她其余二子免于流刑,往后从母所姓,托庇于宗族之内。陛下有陛下的难处,想来也已将此公道告知于长公主,长公主也并非不通情理之人,如此也算各自有了交代。”
这算是在唐律刑罚之中的法外开恩,但确实不算是有损天子威仪。
改姓保命吗?
李治垂眸沉思了片刻,说道:“可否劳烦韩王从中做个说客?”
李元嘉其实不太乐意被赶鸭子上架掺和进这等事情里,就怕城阳公主出了什么岔子,让他也跟着遭殃,但他既然人已亲自到了这里,总想着躲开麻烦也是无济于事。
好在,当他抵达皇后所在的含凉殿时,就见这位擅自闯宫的公主虽还面带泪痕,脖颈上也有一道残留的血色,情绪却已比之李勣告知于他的情况里平复了许多。
在听完了李元嘉的转述后,城阳公主朝着外头的太液池又看了许久,也不知在心中想了些什么,方才答话:“陛下不想逼死自己的妹妹,我又何尝想逼死自己的兄长呢?”
昨夜她满腔激愤而来,深知自己若什么都不做,便必然要面临一无所有的结局,甚至在眼见皇后做出拦阻的时候,一度觉得此事均为皇后引发,可在眼见兄长吐血倒下的时候,昨夜的暴雨才真正浇淋到了她的身上,让她稍稍冷静了几分。
或许,从薛瓘选择涉足此事的时候,他就没将自己当做李唐的驸马,而是当做他们河东薛氏的人。
她又怎能……
李元嘉随即听到城阳公主哑着嗓子开口:“劳驾韩王再为我兄妹转达一番,就说我还有两个条件希望陛下能够应允。”
“请公主说来。”
城阳公主:“其一便是,我此次入宫见驾,必然惹出了不小的风波,我余下儿女也是因陛下特许才能得以保全,不便多见外人,恳请陛下在长安城郊为我修一道观,往后我便居于观中清修。”
见一旁的皇后似有阻拦劝说之意,城阳终于对她露出了几分和缓的脸色,摆手拦住了她的开口,“其二,在陛下处决薛伯玉之前,我想去再见他一面。”
她抬眸看向了李元嘉,“这两个要求,应当不算为难吧?”
李元嘉答道:“若只是以我看来,确实不难。”
城阳公主说:“那就有劳韩王了。”
见李元嘉向皇后与她相继拜别,转回陛下所在之处,想到自己本觉幸福的生活忽然间分崩离析到了这个地步,城阳公主一时之间不知道,到底是疲惫还是惆怅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太子。”
她这忽然一开口,让同在此地的李弘吓了一跳,没想到会被姑姑点名。
但自昨日到如今,眼见母亲有条不紊地处理着各方事宜,李弘心中原本还有的几分惊惧都已消失不见,此刻起身回礼恭听间,还能看出点翩翩君子的风度。
当城阳公主看向他的时候,便觉对方很像李治年轻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