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归这也不是长安的官员调度,他精力不济,实在不想多加过问。
但一想到长安李治就又有点头疼了。
他的奉宸卫乃是距离他最近之人,已由朝中权贵子弟担任了大半官职,以图个平衡,居然还能出现薛瓘这样的情况。
长安尉督办长安缉捕治安事宜,在人选上也是他精挑细选的,却也有崔道默这等心怀不轨之徒。
这两个位置他又该当选择什么人呢?
莫非他当真如此比不上他阿耶,竟少有能被他亲自选拔出的将才,成长为独当一面之人吗?
李治恍神之中,下意识地也将这个问题在皇后面前问了出来。
武媚娘握住了他的手,“陛下还是不要劳心伤神思虑太多了,光是对战吐蕃的战线上,便有阿菟与裴行俭在为陛下分忧。只能说,太宗皇帝留下的善战之将都还未到解甲归田之时罢了,可这对于边疆安定,难道不是好事吗?”
李治低声应道:“是啊,安定……”
且看看安定的表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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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长安城中的争端被骤然引爆又快速平息的同时,吐蕃与吐谷浑的战局也从未停下脚步。
李清月说是说的需要让长期远征跋涉的士卒休整几日,自己却并未闲着。
在她派遣唐璿向弘化公主报信的数日后,裴行俭已亲自带着一队近卫精兵抵达了柏海营地。
他翻身下马,便留意起了营地之中的布置。
见其中虽还如唐璿报信之中所说混有南诏以及东女国的队伍,又有不少因身处高原而患病之人,却依然是乱中有序,他不由对安定公主的统兵又提高了几分评价。
能成功完成驰援,绝非运气可言。
安定公主确实不是一位寻常的统帅。
虽说他当年是因废王立武之事获罪,但西州为官与转道吐谷浑的历练,对他而言都有着莫大的意义,以至于再度回想当年之事,这其中似也有对他的保护,又怎会还有什么怨言。
于是在见到安定公主后,他便当即进入了公事公办的态度,汇报道:
“我等如大总管所说,探查禄东赞那方联军之中的动向,发觉对方与我方的交锋往来几乎如前,只是白兰羌方向近来多有异动,似有调兵举动。”
白兰羌?
李清月思忖,白兰羌更近吐谷浑,能为吐谷浑察觉到行动不奇怪。
相反,党项羌更近东女国,至今还未有调兵的迹象……
“白兰羌境内的兵马,吐谷浑与之多年交战有所估量,就算倾巢而出,大约也就再多加五千人。”
李清月挑眉,“也就是说,禄东赞没将吐蕃援军尽数覆灭的事情告知于他的那些盟友。”
对于裴行俭的判断能力,李清月还是很相信的。
对方何止是与吐蕃党项联军往来交手数年,在统兵天赋上也得到过苏定方的高度评价,此事便该当不假。
“但对方必然已对大总管到来做好了准备。”裴行俭提醒道。
“你放心吧,我不会小看于他的。”李清月摆了摆手,看向了裴行俭带来的兵力分布舆图。
若只算当下的兵力,李清月所统率的大唐府兵加上结盟的蒙舍诏与东女国,再算上吐谷浑可参与作战的兵力,其实已略多于吐蕃与党项、白兰羌的联军。
但胜败不是这么算的。
要想凭借着这样的一点优势,就给禄东赞带来足够毁灭性的打击,还远远不够。
吐蕃的作战奖惩制度,培养出的是一群野蛮且善战的将士,以至于当他们想要以点破面冲杀入敌阵的时候,所能发挥出的作用绝非唐军可比。
就算现在他统辖的兵将中只有三分之一左右出自吐蕃本部,也足够他在正面战场上随时可以杀出一条血路。
积石山一战,李清月能打出这等几乎歼敌的战绩,完全是玩了一手攻其不备。
可要想擒获甚至斩杀禄东赞,已用不了这一招了。
外围的斥候以及为他所驱策的羌人队伍都能成为奇袭的障碍,混战的调兵更是禄东赞所擅长的东西。
而一旦让这位吐蕃大相逃出生天,他便多的是办法,凭借着唐军无法长期将大量兵马驻扎于吐谷浑,在必要的时候卷土重来!
到时候,恐怕会比现在的情况更为麻烦。
因为吐蕃必然要先解除己方的后顾之忧,杜绝掉唐军能自川蜀入藏的可能。
既要打,就要将吐蕃打痛!
最好还能将这位吐蕃大相永远留在此地!
李清月沉声说道:“我们还需要给己方制造出一点优势。也要将这个包围圈再布置得严密一些。”
兵力,不能算是她们的优势,至多只能算是一个能编织包围圈的前提。
真正的优势是,禄东赞不知道他对面的敌人到底是谁,便对她的指挥作战风格不太了解,难以对症下药,李清月却能从裴行俭告知的消息中推断禄东赞的行事。
另一条优势是,先达成的积石山一战被禄东赞向着联军隐瞒,这意味着,这几方之间的联系绝没有想象之中的紧密,甚至让禄东赞选择不对外示弱。
这便是李清月的可乘之机!
只不过,和这等可以戍守以待后援,也能强攻杀出生天的老将较量,每一处落子,都得小心谨慎着来。
在当下所获得的消息里,对于她先瞒天过海进军蚕食掉吐蕃援军的举动,禄东赞的应对真可谓是少之又少。
但李清月相信,他不可能只在按兵不动,只是他所做出的准备都不在她的斥候能探查到的范围而已,而在他自己的队伍之中。
她一边听着裴行俭剖析禄东赞这几年间的进军方略,一边沉吟思量。
在对方停下话茬的时候,裴行俭忽然听到安定公主问道:“倘若我再往前下一步棋如何?”
他闻声看向了李清月伸手指去的方向,便见对方指着的位置,赫然正是大河回转之地。
此地?
除却南北山势阻挡,自此地往东,便是大片的草甸,距离吐蕃联军的驻扎之地堪称一马平川,不过百余里之遥。
但别看这片草场平旷,乍看起来适合于骑兵冲锋,因白河、黑河、羌水都流经此地,此地的相当一部分草场都为河水浸透,实则还是以沼泽地形居多。
若要在这样的地形下冲锋袭营,几乎不可能做到。
相比之下,禄东赞若要依靠于此地的地势做出有针对性的击破,还要更加容易一些。
这应当也是为何安定公主在击败了吐蕃援军之后没有选择继续强攻偷袭。
裴行俭端详了一番李清月的面色,试探性地问道:“大总管应该不是想让禄东赞与你决战于野吧?”
李清月摇了摇头,“我还没愚蠢到这个地步。”
禄东赞自夺取白兰羌到如今的数年间,必然已将这一带摸索透彻。
吐蕃兵马对于这等草甸作战更已养成了本能的规避,不是唐军这等外来户可比的。
所以草原决战,就算己方人数略占优势,胜的也一定会是吐蕃。
她唇角旋即露出了一抹危险的笑容,接道:“但我可没说,进驻此地的是唐军啊……”
吐蕃的援军原本就要顺着积石山下的河谷继续前行,一直行到此地,越过这片草甸,与禄东赞统帅部众会合。
所以,若是吐蕃“自己”的兵马出现在那里,也是很合理的,不是吗?
她如今,不过是成全对方本要做成的事情而已。
“积石山一战后,吐蕃将士的尸体都已被尽数掘地掩埋,身上的盔甲兵器被我方收缴了一部分,这几日间已清理出了能用的。”李清月伸手示意裴行俭同她一并来,当先掀帘而出,朝着其中一个方向走去。
见裴行俭已跟上了她的脚步,她继续说道:“若说要将所有人都换成吐蕃装束,这必然做不到,可要让这支队伍看起来像是吐蕃援军,却应该不难。”
反正她要糊弄过去的,从来就不是知道吐蕃援军现状的禄东赞,而是与他同行的其他各部。
“若此次交战中收缴到的还不够的话,柏海的兵器库存中还有一部分可用的,都能派上用场。”
裴行俭望着面前开启的库房中堆叠有序的皮甲与大旗,对于李清月想做的事情已彻底有数了。
他缓缓开口:“兵者,诡道也,这五个字中的真意,看来是已被大总管明悟不少了。”
听到裴行俭这句认可的表态,李清月当即传令:“让薛将军,黑齿将军,敛臂王女速来大营议会。裴将军——”
她又转回来看向了裴行俭:“劳驾一并参谋此计如何布置吧。”
……
十二日之后,在白河与黄河交汇之处的草原上,便驻扎起了这样一支约莫在两万人左右的队伍。
不过大概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知道,这一行人根本没有两万之多,只是在营地的规模上看起来有此人数而已。
可对于调兵途经此地的白兰羌部众来说,他们看到的便只是吐蕃一路此等规模的军营驻扎在此,甚至对他们做出了友好让路的举动。
那些身着吐蕃士卒衣着的羌人与南诏人远远看来,与吐蕃精兵相差无几,倒是那立于营外的精甲将军身量尤其之高,只怕在身高腿长的吐蕃人当中,也得算是个中翘楚。
这一路白兰羌援兵在抵达吐蕃联军军营之后便将这“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也给带到了此地。
于是当禄东赞走出营帐的时候,就见那芒邦氏的党项羌人满脸笑意地迎了上来。
“大相果然不曾欺骗于我等,您前几日就说援兵将至,如今便已到了。要不是白兰氏调兵方至,我等还要被大相蒙在鼓里。”
禄东赞的眉峰隐隐一动。
他的援兵?他怎么不知道他有援兵?
他的信使要抵达对应的驻兵之地尚且需要时间,无论是他的其他部署还是钦陵赞卓都没这么快回来。
而本应该在此时会合的援兵,早就被唐军给剿灭在了二百里外的地方!
芒邦氏酋长并未瞧见禄东赞脸上的神情,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有我们这边的四万多联军,纵然对面的吐谷浑还有甲士与奴隶七八万之众,又有城池营垒可守,却也分散在各处,绝无法拦住我方的进攻。”
“不过我还是有些不太明白,”芒邦氏疑惑发问:“大相既然已将援军从逻些城调拨到了此地,为何让他们停在百里开外,与我等还相隔草甸,却不让其干脆与我军会合到一处来呢。”
“倘若合兵在此,便是直接形成人海压过去好了。”
见禄东赞脸上隐有几分阴沉不快,芒邦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何处不小心说到了禄东赞的痛处,连忙改口,“当然,大相必定有自己的考量,要分兵于何处自有计划,不劳我这个愚钝之人从中指手画脚。”
分兵两路也好。
万一某一处的防守特别强横呢,总还是不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
禄东赞经历的战事比他多,他不该多嘴。
好在禄东赞似乎没有朝着他怒斥的意思,只说:“你知道就好。”
芒邦氏赔笑道:“是是是,总归现在优势正在我方,我便放心了,此外便是……”
禄东赞道:“我之前答应你的回兵之后覆灭女国,不会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