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上敛臂王女这双求知欲旺盛的眼睛,李清月却忽然有点不太妙的预感。“你说说看。”
敛臂王女用蹩脚的汉话认真发问:“你刚才说,按地位排,皇帝和皇后下面是太子,那为什么是你的兄长而不是你?”
在场之人谁都看得出来,她那眼神里的疑惑一点都不加作伪,应当就是她的困惑。按照东女国的规则,显然也该当是由李清月这样的长女继承国主位置。
敛臂王女追问:“他有你能征善战,对抗外敌吗?”
李清月:“……”
这个问题要她怎么说呢。
总不能说,这只是现在的情况而已。
要知道,她那位英明的阿娘乃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位名副其实的女皇帝,在有她的协助推动下更不可能只停留在皇后的位置上。
所以今日的太子,也未必就会是明日的太子……
李清月捂着脑袋,决定先把这个问题糊弄过去,“太子不需要会打仗。”
“那他需要会做什么?”敛臂王女好奇追问。
“……他需要有个做皇后的娘。”李清月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无力吐槽道,又转而抬高了音调,“行了行了,你管太子需要做什么,反正跟东女国往来的是我这个当将军的,又不是太子,你只要按照大唐参与朝会与赏功的规矩办事就行了。”
见李清月一副再多啰嗦就要拔刀的表情,敛臂王女终于乖乖地坐回到了文成公主的边上,“那你继续说吧。”
中原的规则太复杂了,她记不住!
好在,她领了官职就能回去,按照安定公主给她们制定的发展路子,慢慢将地盘扩展到党项羌的地盘上去。
到时候,她就把这些早年间还在耀武扬威、瞧不起东女国的家伙,都给一个个地打服过去。
她一边托着腮一边遐想着这些,随着马车的摇晃和李清月的低语,竟然直接睡了过去。
这一觉没人打扰,还因车中暖炉的作用睡得极好,等到她醒来的时候,竟已到傍晚了。
她掀开车帘走出,就见车马已停在了鄯州的州府缮城所在之地。
看到文成公主就站在不远处,敛臂王女也顾不上这“翘课”的尴尬,连忙快走几步上前问道:“安定公主呢?”
“去见鄯州刺史去了,说是正好还有安西都护的军情送到,需要请公主看看是否要再在此地停留几日。”
敛臂王女目光一亮:“意思是,可能还要战事要打?”
别人可能会对战事避之不及,敛臂王女却不会!
她已尝到了跟随安定公主作战的好处,虽然起先的升级争端中有些损失,但相比随后的收益简直不值一提。
倘若还有新的战事,能让她再立点功劳,免得去了长安还有这些个条条框框的规矩,简直再好不过了。
可惜从文成公主口中说出的显然不是个对她来说的好消息,“不,不是还要打仗,是安西都护的战乱也已被平定了,邢国公调兵折返意图支援吐谷浑,先派遣了骑兵快马来报,让鄯州刺史提前筹措一批军粮,以备战时之用。”
结果……
他这前脚收到了苏定方的消息,后脚就获知了安定公主这边的情况。还是直接接到了从藏原上下来的这支凯旋队伍。
“公主实在是应该早点将作战取胜的消息报于我等的。”
鄯州刺史这位置不太好调度,所以自龙朔元年到如今,还是那张允恭担任着。将安定公主接进州府之内后,他便将人迎到了主座之上。“若是邢国公早知公主有此等平乱的本事,估计也不用如此着急了。”
李清月摇了摇头,“不是我不想提前告知,而是我也没法一口咬定,在禄东赞死后,吐蕃内部的发展能否如我所预料的一般,暂时中断了进攻的念头,正好也借着令其送回文成公主一事做个判断。倘若这其中有所反复,我又已将平定战局的消息送回,才真是影响行军计划。”
“我与苏将军在辽东战事上有过合作,知道他是何种脾性的人。若论对大局的掌控,李唐将领之中他是头一份的,不会因为吐蕃这边局势不利就改变进攻西域叛军的节奏。”
“如今这出各自为战,反而均有胜果在手,难道不是陛下也当喜闻乐见的事情吗?”
苏定方从西域撤兵,应当是那头的叛贼已基本落网,最多就是还有些后续的安抚差事,需要契苾何力等人深入北部草原处理。
也不知道在这场平乱之战中,卓云取得了多少战功,能否在现有的官职上再行升迁……
事实上李清月的猜测也并没有错。
对于擅长评估战局的将军来说,吐蕃这边的没有消息,反而是最好的消息。
如今这已彻底尘埃落定的局面,对谁来说都将会是个惊喜。
“也对。”张允恭当年能同意弘化公主还朝求援,能在西域战局有变的情况下也不忘往吐谷浑方向送出一条消息,本也不是个蠢人,听李清月沉着分析,也不由随之露出了个赞赏的神情,“苏将军自西域统兵而回,正好随同公主一起凯旋还朝,也是这龙朔三年年末的大惊喜了!”
“说起来,我记得这龙朔年号本就是因各地有见龙传闻而来,乃是吉兆,如今两面战事均能得胜,为此年号圆满收束,陛下也该大觉欣慰才是。”
他们又怎么会因为安定公主要确定局势平稳,并未及时上报军情而觉不快呢?
李清月却并未因张允恭的这出吹捧而飘飘然,而是敏锐地抓住了他话中的一个消息,“你刚才说……此年号圆满收束?”
换年号这种事情,在阿耶和阿娘在位期间不太奇怪。
大家习惯习惯就好了。
但倘若她没记错的话,这龙朔的年号是会持续到今年年末的。
她不太记得从今年的龙朔改为明年的麟德到底是什么缘故了,可按说就算明年要改元的话,至多就是在十二月里进行变更诏令的下达才对。
眼下才只是十一月,诏令却已抵达鄯州这等边地,实在有些奇怪。
莫非……朝中有什么大事发生了,才有了忽然改元之事?
一想到自己一去边地就是半年,可能会错过什么要事,也不知道朝中是何格局,阿娘是何情况,李清月便不由心中一跳。
亏她还在跟文成公主与敛臂王女介绍长安局势……
眼见李清月隐有面色急变,张允恭一拍脑袋,连忙说道:“我竟忘了,公主此前一直在吐谷浑吐蕃之地作战,对于朝中要事并不知情。方才除却通报苏将军的行程,我是该当跟您说的。”
“八月里陛下处决了谋逆的废太子李忠,以及此人在朝中的一系列同党,以上官仪等人为首的乱臣贼子都已尽数在秋后问斩。因陛下风疾复发,为防止再有此等逆臣有不轨心思,也免于朝政局势紊乱,陛下特许皇后随同一并出席朝会,临朝称制。”
一想到面前之人乃是皇后所出,张允恭便多说了两句,反正多说两句恭维话又不会掉他几块肉,说不定还能有意外之喜。
“我大唐当真有幸能有皇后协助于陛下!听闻皇后还怀有身孕,在处断政务上依然诸事如常,送抵边关的文书之中也多有皇后批复之言。此次公主得胜还朝,只怕更无人对陛下此等安排有闲言碎语了……”
“也正因这皇后临朝,才在各地有了说法,说是陛下有改元的意思,以表朝堂上的新气象。想来等到公主回去的时候也能有个答案了。”
李清月没有答话。
她已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打了个措手不及,甚至险些错过张允恭那最后一段话里的信息。
他说——陛下特许皇后一并出席朝会,并有临朝称制之举?
这是二圣临朝!而那本应当是在明年才会发生的事情,却被提前到了今年。
很显然,在她与吐蕃交战得手,在这军事战绩上再添一抹辉煌的同时,阿娘也并不只是在等着她将喜讯传递到她的面前,而是在这走上朝堂的艰难博弈中又走出了一步。
还是何其关键的一步!
二圣临朝的到来,代表着一个皇后已开始真正意义上去瓜分君王的权柄。
张允恭这等不知内情的人只会觉得,这是陛下在面临内忧外患的情况下,为了稳定局势而提出的方略,虽因安定公主的得胜而能推行得更为顺畅,却应当还是会随着陛下的康复而重新回到原点。
李清月却知道,这一步踏出,仅仅是一个开始而已,也不会再往回后退了!
在获知这个消息的下一刻,她便已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看看阿娘坐于朝堂之上议会朝政的时候,到底是何种风采。更想知道,在那场叛逆定罪的波澜起伏中,阿娘到底如何从中拿到这权柄的。
对了,阿娘还怀孕了。她的妹妹是不是也快要出生了?
也不知道长安城中的风云骤变有没有让阿娘的这次怀孕有什么不妥。
糟糕,她想知道的问题还有好多!
……
于是当翌日大军自鄯州往兰州方向去,预备与西北归来的那一路唐军会合时,文成公主便发觉,安定的表现有些不大寻常。
乍一眼看去,安定公主好像……比她还要归心似箭?
等等!阔别长安二十多年的——
到底是谁啊?
第189章
这份意图早归的迫切, 就连和她不算相熟的文成公主都能看得出来,更何况是与她会合于兰州的苏定方。
二人毕竟往来次数不少,今年与去岁在长安, 李清月也多因请教兵法登门拜谒,苏定方这会儿便并不太需拘泥于公事公办,在彼此告知了军情后出言调侃:
“上一次小将军折返的时候尚且有闲情逸致先在青州将士卒战功逐一落定, 又在途经洛阳之时谈及在此地的种种创举,今日倒是一门心思直奔还朝了。”
李清月抬头答道:“这自然是因为我已不怕有人胆敢贪墨我麾下士卒的战功, 却担心这朝堂忽变中还有意图作乱之人。”
苏定方先是一怔,又忽然展颜:“士卒能跟着你这位将军, 倒是不必多想, 心中安定,只管埋头奋战便好。”
“要不怎么说我这个封号取得好呢。”李清月一本正经地自夸了一句。
苏定方不由为之失笑:“是!是你这个封号起得好。”
要说这年轻一辈的将领之中,恐怕真是只有安定公主能有这样的资格说出此话。
在两方兵马交汇之前, 苏定方已先得到了鄯州刺史的急报,让他不必全速赶路进军, 也大略知晓了李清月已然凯旋班师的消息。
饶是他已猜到,凭借着安定公主在高丽战事之中的表现, 和她在进学中展露出的一点就通天赋,在自川蜀秘密进军藏地时,就算不能直接将禄东赞的吐蕃大军给直接打回吐蕃腹地去,也该当能做到为吐谷浑解围,赢得斡旋的机会, 他也不曾想到——
安定公主这一战, 能打得这般漂亮!
以禄东赞之死换来吐蕃内部的争权动乱, 用交换回文成公主宣扬大唐如今绝不让步的立场,以结盟东女国与吐谷浑在边境建立起一条更为完备的防线, 桩桩件件都已有独当一面的主帅之风。
当年在高丽战场上还得算是有其他兵力牵制住了渊盖苏文,如今却是公主亲自破局、布局,拿下了这一战的胜利。
禄东赞也仿佛是合该经由那一连串的逃窜,将自己送到李清月的手中,成就她此战的威名!
这让苏定方胆敢断言,李唐二十年内绝无可能有哪一位将领,能表现出这等剑走偏锋又决断分明的主帅之才,超过安定公主。
偏偏对她来说,二十年后的年纪,才是一名将领真正意义上的当打之年啊……
当她如今已是锋芒毕露,又有着堪配此等本事的功名官位之时,确实是无人胆敢贪墨她所率部将的战功。
现在她的背后还多了一个临朝称制的皇后,那便更不可能了。
在方才的调侃过后,苏定方也不免顺着李清月的这份迫切归家情绪多想了些。
对于鄯州刺史张允恭这样的人来说,负责把持朝政的到底是皇帝还是皇后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只要大唐府兵还是在稳定增派于边陲,以“守捉”为名的陇右道屯兵机构能够得到充足的人员补给,不至于让他因边地战乱丢了官职和性命,就已足够了。
可对于苏定方来说,他需要去考虑的事情就要多一些。
做到国公这个位置上的将领,总要想着身后之名,以及子孙的功名传承。
对于年近七旬的苏定方来说,身后事更是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