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个不太听话的病号……
武媚娘好笑地看着自己这个方才调兵驻扎之时还尽显挥斥方遒气度的女儿,这会儿在卸掉了身上的甲胄后换了身轻便的服装,围着自己团团转。
仿佛是原本想要直接上手抱过来,以表现她在这数月间出征的思念之情,结果又顾虑着那个没出生的弟弟或者妹妹,搞出了几分束手束脚的样子。
她忍着笑意开口:“你现在这样,哪还有个小将军的果决?”
“那不一样。”李清月鼓起了腮帮子,“我忘记给她带见面礼了,所以要谨慎一点。”
她说话间指了指母亲的肚子,“我又缺席了半年,到班师的时候才知道她的存在,万一到时候她不亲近我怎么办?”
“哪有那么玄乎的事情!我怀着旭轮的时候你还不是敢随便往蜀地跑,也没见你担心旭轮不跟你亲近。”武媚娘在软榻上坐了下来,顺势拍了拍身边的空位。
今日起得早,又因迎接大军远归往来颠簸,还站了不少时候,她也觉得有一点累了。
见女儿顺势坐了下来,还直接靠在了她的身边,这份亲昵的表现,让她原本在这半年内时常说起的“等她回来要给她好看”,倒是被她给直接抛在了脑后。
含凉殿内的宫人更是很有眼力见地在点起了屋中炭火后,便相继退了下去,留下了此地给母女二人单独交谈。
“不不不,我往蜀地是去请孙思邈来为阿娘看诊,算起来跟旭轮也有些关系,他当然得听我这个姐姐的。”李清月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武媚娘无奈:“那按照你这个说法,你去边境作战也是为了弟弟妹妹能安稳度日,不也有理由可说?”
“你看看你,”她有些心疼地摸了摸女儿的脸,“又瘦了不少。”
何止是瘦了,因为藏原之上的日头毒辣,李清月的肤色还被晒黑了许多,乍看起来真是吃了不少苦。
在她的手指上也有着翻越雪山之时留下的冻伤痕迹,与习武射箭的茧子混合在一处,看起来哪里还像是个本可以养尊处优的小公主该有的样子。
“我这个不叫瘦,我连吐蕃大相都能杀。”李清月混不在乎,找了个靠起来更舒服的姿势,“这是抽条!阿娘你今日就应该见着了,我出征半年又长高了。”
阿耶阿娘遗传到她身上的基因加上系统的助力,都让她快往一米六的高度长了,要不然今日往御前这一蹦跶,还得看起来再孩子气一点。那多有损她的气场!
“行行行,是你长高了。”武媚娘应道。
恐怕在安定看来她这不仅是长高了,也是更往成人的世界迈进了一步,让她愈发敢作敢为。
作为母亲,她一面觉得这等胆大令人担心,一面又因自己刚经历了一场不进则退的“战争”,觉得女儿唯有如此才能有大展身手的机会,成为主动掌控局面的一方。这么一想,又不一定是件坏事。
她这一出思忖之间,李清月已顺势接了下去,“那我是不是应该可以知道,在我离开长安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武媚娘侧过头来,就看到了女儿求知欲旺盛的眼睛。
在里面的认真执拗劲儿,好像一直就没怎么变过。
她本也没有瞒着女儿的意思。
不错,对外的宣称之中是废太子李忠谋反,但武媚娘相信,以李清月的聪慧,她绝不会相信这样的一个理由。
算起来,当年给还是梁王的李忠扣上谋反的罪名,都是她建议的,她又怎么会觉得,在如今更处弱势地位的废太子,能有这等谋逆的本事。
这只有可能是一个借口,便也难怪她想要知道其中的真相。
武媚娘答道:“六月里陛下的头风病症又加重了不少,不得不将政务更多地委托于我。陛下这人有点小孩子脾气,将自己早年间的乳母、保傅都给喊到了宫中,权当寻人安慰于他。但他哪里知道,他在那里抱怨我这个皇后独断权柄,没能及时关照于他,能被那些意图废后篡权的臣子理解成时机已到。”
“……然后,他们就真的图谋动手了?”李清月一脸黑线,完全没料到这事情的起因能儿戏到这个地步。
但想想随着皇后势力的一步步发展,随着她这个公主执掌的军事权柄日益攀升,他们越晚发起此事,也就越会处在被动的状态之中,还真只有可能趁此机会,挑动李治的情绪来达成他们的目的。
只可惜,他们太小看了李治对权臣的忌惮,更小看了皇后在此等突发情况面前的应对!
不过……
李清月目光微动,在心中略有几分欣慰地想着,方才阿娘说起阿耶寻人入宫排遣病中愁苦的时候,话中不无讥诮之意,足以见得,她依然在以一种相当清醒的态度审视自己与李治之间的关系,并未因为身怀有孕便感情用事。
这便是顶尖的政治家的素养了,也真是让人放心!
“是啊,他们就这么动手了。算起来也该当谢谢你当年给萧昭容留下的那条活路,”武媚娘有些感慨地摸了摸李清月的发顶,想到了女儿当年那个不打自招的岔开话题,唇角泛起了些许弧度,“若非她令人告密,我发现这情况可能还要再晚上几日,现在不仅获知甚早,也得以先排除出去一个敌人。”
“至于那些参与谋划此事的人,”她的声音冷了下去,“他们既然有胆子想要将我拽下台来,那也别怪我真给他们这个表现发挥的机会,让他们犯下的错越大越好,直到只能被以谋反之罪处斩!”
“废太子李忠确实与此事没什么关系,随同此事一并遭到流放的郜国公郭广敬也与此事没什么关系,但前者错就错在能作为陛下的儿子被这些心思叵测之人立为名目,后者错就错在与上官仪等人交好,也手握重权!”
郭广敬虽然并未参与到薛瓘等人的清君侧举动之中,但在皇后势必要走上前台的结果面前,也只能作为关系稍远一些的同党被一并从朝堂中心清除出去,这便是在那处清算之中的后续情况。而像是郭广敬这样情况的还有几人。
对于皇后的这些安排,李治看在眼里,却也只是默许了其中的发展,并未做出阻拦。毕竟,连李忠他都能够舍弃,这些有碍于皇后站稳脚跟的朝臣,又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
“阿菟,与其说这皇后临朝是因为陛下病重,废太子联络朝臣谋逆,以至于陛下必须做出这等破天荒的抉择以稳固住朝纲,还不如说,这是我想要这个更有话语权的位置,让这些人将野心展现在陛下的面前,迫使陛下做出了一个决断!”
她顿了顿,认真地问:“你会觉得,我做的这个决定有错吗?”
这个问题,她绝不可能向太子问出。
虽然明知太子孝顺,但总有这样那样的理由,让她选择将自己的一部分计划隐瞒于太子面前。
在女儿的面前,她却能顺理成章地问得出来。
李清月也很是果断地摇了摇头:“想要、能做、也能让更多人得到好处的事情,就应该果断去做,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就像我本应该将辽东封地上有金矿的事情告知于阿耶,但还是选择贪墨下来一个样子。当时阿娘都没觉得我这是在暗行叛逆之举,还为我将此事隐瞒下来,我又为什么要觉得阿娘铲除政敌有错。”
不仅没错,还应该说办得漂亮!
若无上官仪等人的送死,将这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摊牌在了明面上,谁知道这二圣临朝的时间会不会还得推后些。
对于确有本事执掌大局的阿娘来说,这其中耽误的时间,便是实打实的浪费。
所以武媚娘自己便显然不会后悔这样的一个决定,更不后悔逼迫着陛下做出了这样一个决定。
只是当听到女儿如此斩钉截铁地给出了这样一个答复的时候,她的目光又柔和了几分,像是被殿中的灯烛投来了几点星辉。
“不错,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如今的朝局之上便是如此。”
换了别人或许还要想到给子女积福,留上一手,在武媚娘这里却绝没有这样的顾忌。
既要权力,便没必要在意于所谓的名声。
何况,在更多不明内情的人眼中,皇后的名声又怎会被此事拖累。
陛下已亲口将上官仪打成了叛逆,有麻烦的就不可能是皇后。
武媚娘轻叹了口气:“或许唯独有些可惜的,便是如城阳公主这般被蒙在鼓里的妻子,忽然要承担丧夫丧子之痛。上官仪的长子上官庭芝的妻子还如我一般身怀有孕,也难以逃脱被充入内廷的命运。”
这些人才是真正的无辜之人,然而被卷入了政治斗争中,也只能承担这等命不由己的结果。
李清月宽慰道:“可我看今日前来迎接大军凯旋的队伍中,城阳公主也没因此事而憔悴,至于充入掖庭的罪臣家眷,既在六局二十四司的规则之内生存,总不会因身份不妥就随意遭到苛待,说不定还能因为饱读诗书的出身,在阿娘这里得到一份委任呢。”
说到上官庭芝的夫人,李清月还真不免走神了一瞬。
若是上官庭芝的孩子没因为她这蝴蝶扇动翅膀而发生改变的话,这个即将诞生在明年的孩子不是别人,正是有“称量天下士”之名的上官婉儿。
那她还真得让人对其单独关照两分,若真能早早将她的才干挖掘出来,也能早日让她成为阿娘的得力下属……
“你这小脑袋瓜里又在想什么东西?”武媚娘一直端详着女儿的表现,自然没错过她在这须臾间的走神。
李清月总不能说,她在想着如何让阿娘肚子里的这个,还有同样没出生的上官婉儿来打工干活,努力做到思想教育从娃娃抓起,连忙收起了自己这些丧心病狂的想法,答道:“我在想,这些罪臣家眷可以姑且先不管,阿娘如今既已临朝称制,乃是真正参政的皇后,总得取个跟之前有别的名号以示区分吧。”
武媚娘奇道:“怎么区分?”
李清月眼珠一转:“皇帝陛下乃是天子,那算起来,皇后陛下就得算天女了呗。但这个名字实在不够气势,我看天后就不错。”
“行了吧,你少把聪明劲用在这上面。”武媚娘眉头一挑,打断了她的话茬。
李清月一边做出了个闭嘴的手势,一边嘟囔:“阿娘一点都不老实,我刚才说到天后的时候,您明明也有点意动的,这名字总比阿耶取的那些个记不住的官名好听得多。”
武媚娘笑着摇了摇头:“可就算真觉得此等名号好听,也不是现在就该改的东西,我还觉得我已算是手脚利落、雷厉风行之人,跟你一比居然还保守了些。”
饭要一口口地吃,路要一步步地走,把陛下逼得太急了,她跟那些图谋宫变的臣子又有什么区别呢。
比起天后这等更符合实权皇后的名号,她显然要更在意于在朝堂之上再稳固一步自己的地位。
此前,她更多还是以协助陛下打理政务为名,做出奏章的批复,但真要施加自己的影响力,更应该做的不是同意或者否定他人的谏言,而是自己提出可行的倡议,然后将那些早已看好的官员安排到这个位置上去。
“看看这个。”她将手边一份并未彻底完成的文稿放到了女儿的手中。
李清月接过来就看见,在这卷首写着五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名为《建言十二事》。
“我猜你在回返长安的路上已经听说了,因皇后临朝的缘故,我与陛下都有意改元为贺,只是比起大赦天下或者是赐大酺,恐怕还是更为实在一些的奖励有用得多。”
李清月顺势翻开了这份文书,就见其上写道——
劝农桑,薄赋徭。
南北中尚作为官方的工坊,严禁虚浮奇巧技艺。
广言路,杜谗口。
为母服丧从原本的一年改变为三年。
为八品以上的京官增加薪酬,以防贪墨之事。
百官考校之事光靠朝集使评定,难免会出现有才之人位居于下,需有另外的进阶之法。
……
这其中还有空余之地,并未将十二条全数填满,但已足够让李清月看出,在武媚娘极其强大的心境控制之下,此前被诛杀的乱党根本不曾扰乱她的计划,也早已成为了被她翻篇的书页。
比起继续追究到底还有多少人想要将她从皇后的位置上掀下去,她更想做的,还是在拿到了这个临朝称制地位后,在这富国强民、善用人才的道路上,留下自己坚实的脚印!
“你觉得如何?”武媚娘见她已翻到了最后,出声问道。
李清月沉吟片刻后答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阿娘更在意水,而不是那些已经被打沉的木板,又怎么会在意别人的评价呢。”
武媚娘轻笑了一声,就见女儿又已挂到了她的胳膊上,将方才严肃的语气一改:“当然了,别人是别人,我是我。趁着我刚征战回来能在长安久留,阿娘干这些事情要是不带上我,那我就得说您办事不周到了。”
一听这话,武媚娘当即佯装嗔怒,伸手点了点女儿的眉心:“有你这么跟阿娘耍无赖的吗!”
李清月才不管这个呢。她不仅要耍赖等着阿娘的大展拳脚将她带上,还要今晚蹭着含凉殿的大床入睡。
天知道行军打仗期间的那个折叠床睡起来有多难受,行军途中为了防止出现有人袭营的情况,她还从来不敢睡死过去,饶是班师路上已不必有此担忧,她睡得依然不算很踏实。
直到回到家中,才终于有种安心到可以睡死过去的踏实。
……
这一觉直睡得昏天黑地,甚至没被宫中难免的动静给吵醒。
还是阿娘摇了摇她,才将她从有些恍惚的美梦中拽了回来。
李清月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问道:“几时了?”
她还想再赖床一阵呢。
唉,不能怪她偷懒,实在是冬日的被窝让人太有冬眠的冲动了。
“卯时初刻了。”武媚娘指了指外间,李清月凝神听去,这才发觉,在这寂静的早晨,已响起了一些熟悉的声音,正是顺天门那头的晨鼓遥遥传到了这一头。
但因蓬莱宫距离那晨鼓发出之地有些远,让声音听起来不太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