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等热烈的气氛里, 天公好像也为之作美。
朝日的彤云落在这皇城城墙之上,被反照出了一抹更为鲜亮的颜色, 铺在了辂车之前,连带着随行羽仪也被点上了一层橙红色的暖色。
远处的蕤宾之钟与太和之乐好像还并未停止, 以一种欢送的姿态变成了此地的背景音。
但更为鲜明的,大概还是此时越发围拢过来的鼎沸人声。
若非蓬莱宫的建成,让大唐的朝会之地从原本的皇城搬迁到了那头,安定公主在受册完毕之后,本无法被这些长安城中的百姓看到这样的一幕场景, 现在却让这些本就好奇于这位小公主的大唐子民得以一见。
辂车之内, 身着正二品朝服的安定公主面不改色地望着前方。
或许是因为数次出征的缘故, 哪怕她面容尚且稚嫩,也自有一派不怒自威的肃杀之气, 让这出簇拥在旁的羽仪,竟有些像是护送主帅出征的军旗仪仗。
不知道该不该当说是巧合,澄心觉得安定公主的目光好像察觉到了他们的注视,朝着她与阿左所在的方向投了过来。
也便是在此时,她听到了一阵猛烈拍打翅膀的声音从身旁传来。
“你把它放在车上不就行了,带过来干什么……”澄心很觉无语地朝着身旁人看去。
阿左挠了挠头:“我忘了,我光顾着想,这是我们带给公主的礼物,不能给弄丢了。”
放在车上多不安全。
这出册命典礼的围观之人不在少数,他们刚下马车不久,那头就停满了类似缘故被迫止步的马车,谁知道会不会有浑水摸鱼的人。
鬼使神差一般的,他就将那只小鹰给带上了。
结果这东西倒是还能帮忙开路呢。
他将鸟笼举起更高了些,见那只小鹰扑棱翅膀得越发频频,阿左问道:“你说,它是不是因为见到了自己未来的主人才这么激动的?”
澄心:“……我觉得它应该没有那么聪明。”
它这应该是被周围的人潮涌动给刺激的。
周围的声音是真的不少,所谈论的无外乎便是今日的主角,或高或低地交织在了一处,几乎能与那头震耳的鼓乐一争高下。
就比如,此刻距离他们不远处,就有人在说:
“要我说这安定公主可真不简单,居然能想到在朝廷……出征安西都护平乱的时候,想到主动请缨自益州增兵……迎战吐蕃,能有今日的这出敕封,也算是拿拼命换来的。”
澄心听到自己想知道的讯息,下意识地便往那个方向靠近了几步。
被嘈杂声响干扰到断断续续的话总算清楚起来了些。
“就是有些可惜,具体的战况都没有详细披露,只说什么在吐谷浑边界设计诱敌深入……”
他身边的人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打突袭之战罢了,多少有些取巧了。”
“取巧?”先说话的那人顿时拔高了音调,也变了脸色,“你没去过蜀中一定不知道,那等雪山根本不是随便就能走的。我早年间去剑南道游历,走过这样的路,都险些被困山中,更何况是那片更高的雪岭。”
“要真是取巧的话,这长安城中还留守的将领那么多,怎么就没别人去取这个巧?那吐蕃的上一任赞普都过世这么多年了,吐谷浑与吐蕃的交手听说也持续了数年时间,怎么就没别人去夺取这个功劳,从而将文成公主给迎接回来?”
这人激愤的语气里,不难听出对安定公主的敬佩情绪,让澄心不由对他多了几分好感。
这一番劈头盖脸的话砸下去,那质疑之人也顿时没了声音。
先说话的那人却还在不依不饶,“我看你这人就是觉得自己比安定公主年长却没对方有本事,在这儿羡慕别人的功绩。”
“我……”
“行了行了别吵了,”另有一人的声音插了进来,像是要打个圆场,“别说安定公主本身了,我还羡慕她有皇后陛下这个母亲呢。此次封赏如此破格,恐怕与废太子谋逆、皇后临朝也不无关系,但怎么说呢……羡慕也羡慕不来,总得有切实的战功在手,才有封赏的可能。”
“再说了,安定公主此前的协助灭国高丽,督统熊津大都督府,也不过才是两年前的事情而已,如今得算是两功并论了。”
阿左的汉话学得已算不错,听到这句当场就想争辩一句,他们那个明明叫做高句丽。
但想想大唐的文书里总是用高丽称呼,安定公主在辽东也遵照这个叫法,他没这个纠正过来的本事,还是闭嘴算了。
只是让他有些奇怪,他是因为“高丽”这个叫法有些反应,同在此地的澄心又是因为什么而情绪不定的呢?
还没来得及发问,就听因为这头的争端,一个在场的书生叹气:“唉,我说真的,看到安定公主如此年少也能有出征的机会,我都想试试投笔从戎,能不能谋出个前程了。”
自蓬莱宫往太庙途经之地,都是长安城最靠北的地方,能及时收到消息赶来的,可大多不是寻常百姓。
也无怪于一个书生能将“前程”二字说得如此顺口。
见周围不少人看向了他,他忙道:“我说错了吗?皇帝陛下抱恙,皇后陛下有孕,恐怕明年又不能举办殿试了,反而是这各方战事之中脱颖而出的人才是真不少。梁州刺史不就抓住了这个机会,直接改调宣州这种上州!”
他身旁之人发问:“可我记得梁州也算上州?”
那书生当即翻了个白眼:“它算个什么上州!现在可不是前汉的高皇帝能自汉中夺天下的时候了。”
这话一出,周围顿时笑倒了一片。
他们显然是都觉得,梁州这等荒僻之地能得到上州之称,完全是因为之前用于流放废太子的缘故。
而在这一片喧闹中,他们的悲喜和澄心并不相通。
她已经听得有些表情木然了。
在听到“皇后陛下”这个称呼的那一刻,她受到的震惊一点都不比听到安定公主前往吐蕃作战少多少,也让她愈发有种恍惚已过数年的错觉。
这份愣神倒是没影响到,她的耳朵还在继续接收着周围的讯息,让她继续将周遭的只言片语给拼凑出这一年间发生的种种。
当那架辂车并护送的仪仗消失在宫墙之内,周遭围观的人群一边谈论着安定公主的战绩一边散去后,这只被从崖州带到广州,又一路抵达京师的幼鹰终于安分了下来。
澄心也终于收回了自己望向北面之时感慨万千的视线,喃喃开口:“走吧,我们进宫。”
这话说得果断,阿左却发现她在挪动脚步的时候还是有些迟缓,也愣住了一瞬才从身上取出了出入宫门的信物,像是因为阔别长安许久,都要忘记此地的规矩了。
可若让澄心说的话,换个人处在她的位置上,也不会比她表现得更好了。
她是真没想到,在她奉命海航广州的这一年里居然能发生这么多的事情!
安西都护府与吐蕃的双线动乱,竟以安定公主主动请缨,自蜀中发兵前往吐蕃作战,作为其中一路的解决方案。
这出临危受命,非但没让吐蕃乘胜追击,趁着慕容诺曷钵之死夺取吐谷浑,反而成就了安定公主两战扭转战局的威名,并且凭借着击溃吐蕃叛军,斩杀吐蕃大相,迎回文成公主,坐到了今日这个位置,以此等稚龄位居上柱国。
同样让澄心没想到的是,在这本该平和的龙朔三年,长安城中也是好一番风起云涌。
废太子谋逆一案也在这出册命典礼的同时被提及,连带着说起的,便还有此案落幕之前就已出现的皇后临朝称制,与陛下一并主政。
作为被皇后选拔出来也予以栽培的宫女,作为安定公主的心腹,澄心既为两位主子的升迁而觉欣喜万分,又难免有点……恍惚。
这可能就是,她往前走了一步,那两位直接往前走了十步的差距吧。
她要是再回来晚一点,是不是皇后都能取代天子坐在龙椅上,安定公主能取代太子的位置了?
不对不对!
澄心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她怎么能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
心中百般思绪翻涌的澄心险些没留意到安定公主自太庙归来,在她都快走到身后的时候才忽然清醒过来,朝着对方行了个礼。“公主!”
李清月也是一脸惊喜:“我还以为,要到明年回返辽东的时候才能见到你们,竟是赶在年前回来了。”
她又走近了一步,伸手拍了拍澄心的肩膀,“我就说,你该当出去独当一面的。”
澄心早年间有辗转州郡游历的经验,比起寻常的宫女要多出几分韧性与脚踏实地,但若是将她与庞飞鸢那等长在民间的放在一处,又能看出这其中有着不小的区别。
这才让李清月忍不住去想,那些官员需要前往各州任职的履历,澄心要做她身边的管事之人,也就自然不能只知宫闱内务、世家名录,还应当有更为宽广的眼界。
今日再见,她满意极了。
这一年之间的海航与外州体验,虽然还没到令人脱胎换骨的地步,但离开了上头有人步步谋划的熟悉环境,对于澄心这等本就玲珑心思的人无疑很是有用。
起码在李清月看来,她变化的并不只是在南方走动晒黑了一点的肤色,还有身上已越发鲜明的干练之气。
对于下属的成长,李清月自然喜闻乐见。
她顾不上将身上参与册命典礼的朝服给换下来,便朝着澄心招呼,“来说说看你在广州的见闻吧。”
在将目光从澄心身上挪开后,她便看到了那只已放在外堂桌案上的鸟笼,以及笼中的白鹰,问道:“这是?”
澄心跟上了李清月的脚步,回答她:“南海航路之上,确如传闻之中有豢养信鸽的习惯,只是因为信鸽容易为海路猛禽所食,也易为风浪影响,只有少数几家能有财力支撑的商队大量养殖,又专程制作了一套传讯所用密文,一次放飞多只信鸽,确保在紧急跨海传讯之时能派上用场。”
“照你这么说的话,信鸽养得好的商人应该都不那么简单,他们肯出售训练之法?”李清月问。
澄心道:“公主猜得不错,原本是不肯的,估计是怕我想借机窥探哪种品类的信鸽是他们所饲养,再利用此法辨别后阻拦他们的信鸽,影响他们打价格战的时间差。”
李清月挑眉,多了几分兴致。
这信鸽,看来在那头的用法很灵活啊。
澄心接着说道:“所以我思前想后,还是拜谒了临近的恩州刺史……的夫人,说明了来意,希望能得她指点,交好一方广州的商人。”
“恩州刺史夫人……”李清月在记忆中翻找了一番,“右相许敬宗的女儿?”
“正是。”澄心压低了些音量,“我听闻早年间右相因将女儿嫁给冼夫人与冯宝曾孙,上柱国冯盎之子,收受了丰厚彩礼而颇受诟病,自贞观二十三年冯盎病逝后,朝廷又将岭南诸郡划小,分封冯盎诸子,也有削弱冯氏之意。这两个原因,让我原本并未打算接触他们。但听闻许夫人与她父亲的有些习性颇为相似,比如精通敛财之道,又与其夫婿并无不睦,还是决定冒险一试。”
她的语气轻快了起来:“我赌对了。她人在边陲,却还知道些关中变迁,听我说起是为公主通信泊汋与熊津求索信鸽豢养之法,又欲将部分辽东新米售往此地,便为我牵线了一位崖州的商人。”
“之所以选崖州,是因为按照许夫人的说法,比起广州一带的本地商人,反而是崖州那边养出的信鸽在跨海飞行上的本事更强。”
“至于这只雏鹰,”澄心摸了摸笼子,“便是这出买卖的额外馈赠了。他说,据说这鹰若能训练得宜,既能用于协助捕猎,也能用来送信。我想公主应当喜欢,便还是接下了。”
李清月的唇角流露出了几分笑意。
澄心显然很明白她的喜好。
作为一个合格的将领,战马她喜欢,战鹰自然也喜欢!
这只飞鹰通身白色占多,在此刻分明有些不忿于居住笼中,却因身处陌生地界还在四下观望,虽然看起来正处幼年,但还有着未曾被驯化的野性,比起等闲雀鸟确实更讨人喜欢。
不知它飞起来的时候,能否有“孤飞一片雪,百里见秋毫”的潇洒。
李清月摆了摆手,示意宫人将这只飞鹰新宠送到内殿去,又道:“说说其他的吧。那训鸽之法等到明年去辽东慢慢测验,至于许夫人那头,或许往后还有往来的机会,你的这次登门决定没什么错。”
广州远在千里之外,澄心没这个时间让航船往返来征求她的意见,势必要做出些先斩后奏的举动。
既然带回的结果并没有出错,那么过程如何便不重要了。
不过说到这岭南冯氏……
李清月暗忖,大唐显然是对其盘踞一方的影响力相当忌惮,才想出了以小州分大州、兄弟各自任职的方式将其瓦解。
到了数十年后,便只剩下了冯盎的曾孙高力士还能在唐书之上留下一笔,也难怪许夫人要考虑转向经商,从而避开□□。
要这么算的话,这笔买卖还有得做。
她在心中快速思量,已有了几分计较,就听澄心继续说道:“卢主簿说起的白桐木曾记载于《广志》之内,也确有其物,当地偶尔将其称为木绵,木绵所织布料名为白叠,曾作为岭南敬献于京师的贡品。另有一种更近草绵的作物,经由海路传到了广州,也在市面上能见到,纺织出的布料被称为广幅布,算起来也有数百年历史了。这种草绵还有个名字,叫做吉贝,听说是印度梵文的叫法。就是这个了。”
因殿中气温和暖,澄心早将自己此前穿在外头的袄衫给脱了下来,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将其递到了李清月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