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父,你该往前了。”随行的年轻人提醒道。
阿史德契骨这才如梦初醒,继续往前走去。
眼见大唐的官员好像并未留意到他这个失态的举动,阿史德契骨低声朝着侄子阿史德元珍说道:“我只是在想,我们此次来朝的决定应该并没有错……”
西突厥诸位可汗姓阿史那,东突厥自然也该如此。
但或许是因为大唐更希望对朔方的东突厥势力再行压制,在将这部分东突厥人迁入云中的时候,将阿史德氏提拔为了其中的首领。
可比起阿史那这个长生天贵种,阿史德氏只是阿史那氏所固定联姻的后族而已,光靠着这二三十年间的时局变化,还远远不足以取得头狼的地位。
当这些在云中重新驻扎,逐渐繁衍出下一代,又将周遭的零散部落吸纳而来的东突厥人日益壮大后,他们又已瞧不上阿史德氏这个被大唐扶持起来的领袖了。
于是,阿史德契骨在获知了大唐近来的战绩后,飞快地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不能坐以待毙,而是要到长安去,请求觐见当今天子!
权力罕见地从突厥王族的手中落到了后族这里,他便绝不愿意让其从自己的手中丢掉。
大唐近年来东征西讨的战绩若能变成他的倚仗,那么他的这些同族对他的质疑,还有他们想要将阿史那氏给迎接回来的愿景,就都能被打压下去。
眼见大唐近年来新修的宫殿是此等辉煌模样后,他更觉得自己来得太对了。
只是当这位阔面碧眼的东突厥首领低头走入含元殿内,朝着李唐天子行礼后,抬头所见的场面却让他又愣住了片刻。
在这大唐朝会正殿中,除了位居上首的大唐天子之外,在幕帘之后竟然还有一人,于这出会见中宣告着同为此地主人的身份!
他也恍惚想起,昨日在同文寺接到礼官款待的时候,对方确实曾经告诉过他,如今的大唐朝堂之上,是皇后与皇帝同称陛下二圣临朝,让他千万不要因此而有什么异样的表现。
但怎么说呢,他答应得痛快,甚至想到了他年幼之时经历的义成公主之事,在真见到这个场面的时候,还是有片刻没回过神来。①
“天子在前,阿史德氏可将奏书所言再行陈说。”
阿史德契骨连忙收回了诸多胡思乱想,伏地应道:“臣以云中都护府突厥部首领,乞请大唐垂怜,效法突厥旧俗,立一可汗。”
“昔年太宗皇帝为诸蕃君长所请,也为我突厥之天可汗,如今云中突厥部只为突厥小支,不敢请陛下为可汗,唯愿得一大唐亲王遥领可汗一职,以示我等遵从大唐统辖。”
李治望着下方叩首的突厥首领,眼中闪过了一缕喜色。
早在十多天前他就接到了阿史德契骨送来的书信,看到了这份请愿。
但看到这封奏表,与亲自听到这一支突厥首领说出这话,还是全然不同的感受。
他将阿史那弥射敕封为兴昔亡可汗,将阿史那步真敕封为继往绝可汗,便是意味着,他希望突厥的可汗之名自此终结,现在阿史那弥射因大唐的救命之恩愈发明确了效忠之意,这一路东突厥首领则是干脆请求将可汗的位置交由大唐宗亲来做,又怎能不算是他的愿望达成。
正值麟德之初,西面战功所带来的庆贺还未从长安消退下去,李治想要在今年封禅的决定也正在酝酿之中,阿史德契骨的这番话,便与锦上添花无异,怎能不让李治对他备觉欣赏。
既是识时务之人,他又怎能不顺从对方的意思来办。
阿史德契骨忐忑地结束了自己的那番话,唯恐自己方才稍有失态的表现会引来这位李唐天子的不满,就听到对方开口便道:“敕封李唐子弟为可汗便不必了。”
“……!”阿史德契骨的冷汗都要从后背流下来了。
糟了。他自觉自己说出的话已足够体面,怎么还是得罪了天。朝上国吗?
然而李治的下一句话接踵而来,又让他的惶恐变成了喜悦。
“今之可汗,古之单于,既然阿史德氏有此投诚之心,不若便将云中都护府更名单于都护府,由我子周王旭轮遥领单于大都护之位,不知阿史德氏以为如何?”
这话一出,阿史德契骨的心情顿时从谷底升到了天上,他也连忙欣喜若狂地答道:“谨遵陛下旨意。”
大唐的天子没有用宗室子弟,或者是如最早一任瀚海都护那般,用得力的大臣来充当上官,对于急于从大唐那里获得支持的契骨来说已经足够了!
更何况,在李治的话中都说了,他指派遥领大都护位置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的儿子。
只不过,在自蓬莱宫中走出之后,他又忍不住朝着侄子问道:“说起来,那位李唐陛下的面貌还看起来如此年轻,他的儿子如今几岁了?”
他打听过,李治的子女之中最有本事的是那位安定公主,至于其他的儿子,除了因谋反罪名被诛杀的废太子李忠,和太子李弘之外,其余人等的名字,指望一个汉话说得不怎么样的突厥人记住,那也实在是太难为他了。
所以他还真不知道李旭轮是谁。
阿史德元珍沉默了一瞬,答道:“是那位大唐陛下最小的儿子,今年才只有七岁。”
“……七,七岁?”契骨险些直接惊呼出声。所幸他还记得自己此前险些出现的殿前失仪,也还记得自己现在还站在这长安帝都之内,不是在自己的草原上,将这个声音快速压了下来,只让自己和侄子听到。
阿史德元珍重重地叹了口气,没再多言语。但契骨实在不难从他的表现之中听出他的想法。
这个单于大都护的委任听起来当真有些儿戏。
虽说他能自这出委任中看到大唐对他这出投诚的认可,也用改云中都护府为单于都护府的举动,响应了他那个希望由大唐亲王担任可汗的请托,但他怕,光靠着一个七岁的大唐皇子,根本不足以震慑住那些追忆阿史那氏辉煌的同族!
“叔父还是先别担心了。”见契骨停在原地不动,元珍还是出声安慰道,“既然是遥领,又是一位如此年幼的亲王,应当不会到云中……单于都护府来,突厥各部对于中原情况更是知之甚少,不一定知道他的身份。倘若那些人还有旧事重提的想法,我们也还有两条出路。”
“你说来听听。”契骨的表情和缓了几分。
元珍答道:“其一,单于都护府成立,周王府从吏必定要前往都护府任职,倘若族中有变,便能借用这些大唐官员之手将其铲除。其二,若事有不可,阿史那氏又能出一可堪辅佐之人,便是重新为其臣属,为其筹谋大业又有何妨!”
“你闭嘴!”契骨立时打断了侄子的话,“你还年轻,你懂什么叫做权力!”
既然有机会做首领,凭什么让他后退一步。
但在折返于同文寺的路上,契骨并未看到,跟随在他后方的阿史德元珍垂眸沉思,分明并未被他这一句喝止给改变想法。
他怎么不明白什么叫做权力呢?
今日朝堂之上那个端坐于幕帘之后的皇后都知道权力。
那个站在朝堂上极其醒目的小将军,年龄甚至只有他阿史德元珍的一半,恐怕也知道何为权力!
他只是权衡了一番自己的本事后,给出了一个最为正确的决定罢了。
……
要说他这个判断还真没错。
李清月年龄虽小,却很清楚地看到了这权力之争的种种风浪。
只是她和阿史德元珍不同。
对方愿意退让一步,重新退回到阿史那氏辅臣的位置上,李清月却不打算,在自己都已坐有这上柱国位置的情况下,还要比太子与皇子落后一步!
她脚步从容地朝着太史局走去的时候,心中却不无浪潮翻涌,也正是因为李治做出的这个决定。
东突厥阿史德氏入朝觐见之事,早在前几日就已被阿娘阿耶获知,她也自然知道了这个消息。
但在阿耶之前的计划里,说的都是要以听从他指令的李唐宗亲,来担任这个单于大都护的位置,就比如韩王李元嘉等人,而不是李旭轮。
可忽然之间他就改变了想法,将这个安排在突厥首领的面前说了出来,成了天子出口之后不当更改的诏令。
但凭什么!
她当年远渡半岛,以任城山大捷以及扶余山城的一战,才坐上了熊津大都督的位置,又先后亲历战事,才有今日的唐军十六卫大将军之一的位置,然而早在龙朔年间,同年出生的李贤就已有了大将军之位和扬州大都督的官职,今日竟又有周王李旭轮担任这单于大都护!
可他们何曾为大唐的边境安定做出任何一点有用的贡献?
没有。
那不过是因为,他们是皇子,而她是个公主罢了。
但没关系……
李清月一边压制着心中的不忿,一边在心中告诉自己,今日他们的官职都还能算是在为阿娘的地位添砖加瓦,她也还能在今年,再为自己争取到一个扬名的机会,继续拉大这个与兄弟之间的差距!
在穿过太史局间供给学生进修的屋舍,抵达灵台之前的时候,多年历练已足够让她的心绪以最快的速度平定了下来。
她也恰好在此时看见,一身天文观生衣着的义阳公主正在自灵台旁的另一处观测台上走下,手中抱着的,正是勘验完相风乌的风向数据。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和李淳风待久了的缘故,又或者是她本性便是如此,李清月朝她看去的时候,发觉李下玉脸上的神情好像愈发淡漠了些,只在为了便于做事而翻卷起来的袖口处还能让人看到,她并没真成个仙风道骨模样。
在留意到李清月的到来后,她的神情也有了片刻的变化:“你来找太史令的?”
李清月唇角浮现出了一点笑容,“也说不定,我是来找你的呢?”
李下玉端详了她的神情片刻,认真否认:“不,你若只是想知道今日风向几何,我能回答你,你若问我今日天象湿气几何,我去勘验权衡土炭仪也能回答你。但我猜,你要问的问题,不是我能回答上来的。”
“……我说你也太老实了一点吧?”李清月跟上了李下玉转道灵台的脚步,摇头感慨。
“不是老实。”李下玉有些清冷的声音传入李清月的耳中,“天文历法这些东西不能虚构,就像以我老师这样的人,在制定今年即将推行的《麟德历》时,也需一遍遍复查,确保其中并无错漏,我又怎能在自己的学识之外回答于你。”
“我猜你也不会只想听什么五运六气的说法,要不然也不会来这里了。”
“好吧,你说对了。”李清月答道。
在上抵灵台最高层,见到因修编《麟德历》而有些憔悴的李淳风时,李清月便朝着他拱了拱手,开口问道:“我奉阿耶之命前来相询,历年元月十五前后,太史局便会开始推断当年有无旱情,敢问太史令,当下进展如何?”
李淳风抬起头来,就见李清月以更为郑重的语气又问了下去:“倘若——陛下有在年中封禅之意,可会受到影响?”
她问话之间目光灼灼,甚至让李淳风有一瞬间的错觉。
好像那即将前去封禅的,根本不是皇帝陛下,而是面前的这位安定公主!
第197章
不过, 李淳风到底是在这王朝风云中心待了这样久,在片刻的恍神后,很快恢复了过来。
“公主直接将封禅之说摆在我的面前, 真是让人倍觉负担。”
李清月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太史令执掌史书典籍,气象天文, 术算专科,甚至是易经命理, 虽少涉朝堂政务,但也是字字要害, 应当不会惧怕于说出这等判断才对。”
李淳风:“说是这么说没错, 但纵然在十日之内也是气象万千,一日之中都有风向辗转,要自年初窥探全年旱情, 只能凭借农事经验与历年周期统计了。”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示意李下玉将旁边架子上的文册送到他的手中, 在翻阅了两页后继续说道:“若遵照近年来的情况与冬日气象,五月之前不会有旱情, 但五月之后,关中雨水应当不会太多。”
李清月问:“也就是说,封禅并不可行?”
“那倒不是。”李淳风摇头,“民间有一句说法,叫做有钱难买五月旱, 不是长时间持续的旱祸, 对田中作物的生长非但无害, 反而有利。”
“再说,关中本就多发干旱, 在近年间以四到六年为周期往复,譬如贞观二十二年秋冬不雨,永徽四年春旱,显庆四年七月亢旱,若这样算的话,到这两年间也大有可能出现旱情加重的情况,但既无过于异常的表现,关中粮食也还周转有度,便不至于酿成灾害。”
李清月问:“什么是过于异常的表现?”
李淳风想了想,解释道:“公主可知道,各个季节的干旱发生的区域是不同的?譬如,春旱往往发生在关内道、河东道,夏旱往往发生在京畿道,河北道等地,伏旱往往在河南道与江南,倘若自冬入春回暖过快,河套之地就容易发生旱情。那你看,今年如何?”
“其他地方我不敢确定,但并州是我阿娘的故乡,我倒是听阿娘说起过两句,”李清月答道,“今年十二月与元月比往年稍冷一些,也落了几次雪。”
“正是如此了。”李淳风回道,“所以我说,五月之前的情况应当尚好。”
李淳风自桌案之下取出了另外的一张地图,李清月打眼看去,便发觉这是一份关中的地图。
不过在其上,并不仅仅标注了地名,还有河流与水渠的路线,
“而且我敢说关中今年无虞,是因自永徽五年万年宫大水后,关中水道查验修缮频频,此举并不仅仅在规避洪涝灾害,也对旱灾之中引河水灌溉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