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武媚娘看来,阿菟可没有这么不会走路,明摆着是装出来的。
这孩子在“骗取”父母的好感上简直天赋异禀。
不,应该说,她是在为她们这个安仁殿骗取李治的偏爱。
她刚想到这里,忽见刚起身的李治又折身回返,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说道:“说起来,我有意在年末拜谒昭陵,届时……”
他说话之间看了一眼媚娘的肚子,这才接了下去,“媚娘要与我同去吗?”
武媚娘有一瞬的迟疑。
到了十二月里,距离腹中胎儿的预产期也就只剩下一个多月的时间了。
哪怕她怀着这孩子到如今都没有太过难熬的妊娠反应,也不能确定,当此行甚至还要经行山道,进入九嵕山腹地之中的时候,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这对她来说,是一个莫大的挑战。
可就算李治没有说,武媚娘也猜得到,李治话中的潜台词分明是希望她同去的。
李治要借着抬举武媚娘来分清官员立场,可长孙无忌等人阻止她进一步册封的理由尤算冠冕堂皇,其中一条便是——她曾经是太宗的妃嫔。
此前李治同她说起过此事,两人也一致认为,这确实是个需要解决的问题。
好在这还不算致命,若只图面子上过得去,是能给出个说法的。
反正武媚娘在太宗一朝并未享受多么隆重的待遇,那就可以瞎编了。
比如说,武昭仪并不是李治在王皇后等人的“相助”下,从感业寺中接出来的,而是先帝在过世前觉得还需要给儿子留上一个贴心人,这才赐给儿子的。④
听起来有些荒诞,放在如今却也能说得通。
但若要坐实这个传闻,便该当再去做一件事,那就是祭拜昭陵。
倘若武昭仪能以儿媳的身份坦然地面对那位君父,随后再有说法,起码在明面上,就没有什么可驳斥之处了。
武媚娘深吸了一口气,答道:“自然要与陛下同去的。”
这是一件对她来说必须要去做的事情。
所以哪怕在李治离开后,阿菟板着个小脸,挤出了“危险”两字,也没能改变她的这个想法。
不管阿菟到底听没听懂,她都还是认真解释道:“不管危险与否,人不能先想到回避问题,否则永远无法更进一步。”
李治要权,她也要权,这就是更进一步。
清月忍不住咬了咬自己没长出来多少的乳牙。
这话中的道理她都懂,甚至她无比清晰地感觉到,当母亲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在她身上展现出的勃勃生机,令人不能不为之动容。
可生育在古代本就是一道鬼门关!
就算知道阿娘能顺利地生下这个孩子,甚至在生下李贤后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并未因生育留下什么后遗症,在早已将她视为自己的亲生母亲后,清月也势必要为她提一口气。
但她能做什么呢?
她能做的不过是在十二月的中旬,已能在李治的面前稳健地行走,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出想要同去昭陵的向往。
是努力拽着母亲,强硬地在随行队伍里多加几位医官稳婆,否则便用小孩子的伎俩耍赖。
是嫌弃车厢之中不够软,又让人多添了几床被褥。
是小心地留意着母亲在经历车马颠簸后的神情。
是……
是只能被宫女牵着手,和李治一道站在临时寻找的落脚地,听着屋中昭仪产子的动静。
母亲终究还是在未抵九嵕山的半道上提前发动了。
哪怕这已经是她生的第三个孩子,按说会更容易一些,可生育之苦哪里是能用言语形容的。
清月更是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进出屋中的人端出更换的巾帕和血水,听着屋中已经经由过隔断还能听到的惨呼。
李弘早就已经被带了下去,是她非要赖着才留在此地的,可这种还无力做出改变的憋闷烧得她心中难受至极。
自她穿越到这个世界到如今,还没到一整年。
但没有哪一刻,让她要比现在更加清楚地意识到,她想要改变更多的东西,想要掌握更多的权力,并不只是因为她见到了自己的偶像,也不是因为她需要依靠于系统的功能延续自己的生命,而是因为——
她确实需要这样的东西,才能保护住自己想保护的人!
早在见证了种种风云变迁后,她就已经成为这个时代的一份子了。
而与她关系最为紧密的,就是她的母亲。
李治不会明白,他这个小女儿此刻在想的东西已经远超出了她年龄的范畴。
他只能看到这个才学会走路不久的孩子,四平八稳地走到他的面前,突然抓住了他的手,用带着几分颤抖的声音说道:“阿娘,平安。”
她没有哭出来,又用平复下来几分的语气郑重其事地重复了一遍,“阿娘平安。”
李治沉默了良久,方才回道:“会平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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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徽五年十二月,武昭仪于京师谒昭陵途中产下六皇子,母子平安。
永徽六年元月初一,李治拜谒昭陵祭拜太宗与文德皇后。武昭仪、安定公主、五皇子与六皇子也在其列。
永徽六年二月,李治召数位大臣至面前,问出了一个问题。
“朕有意册立武昭仪为宸妃,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第24章
这不是一出正式的朝会, 而是只涉及了五位宰辅的小型议会。
但当“宸妃”二字说出的时候,依然有若一道惊雷砸下,使得满座皆惊。
李治在将其说出口的时候, 甚至没忘记同时将其提笔写出来,像是唯恐诸人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一般。
这足以看得出,他不是在与人说个笑话, 而是以一种端正严肃的口吻试图与在场诸人商议。
可他这个议题真不简单呐。
宸妃,好一个宸妃!
宸这个字, 何止不在“贵、淑、德、贤”四妃名号之中,其内涵也非同一般。
这是个时常用来指代紫薇或者帝王的称号, 可如今竟是要被李治给用在妃嫔身上。
如此说来, 李治这是直接跳过了早前提议昭仪封妃之说,要在四妃名号之上再创一个更为隆重的名头,专为武昭仪所设。
真是——
前所未有之事!
来济与韩瑗相互过了个眼神, 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忧虑。
凭借着二人的敏锐都不难听出,陛下开口之时, 充满着来势汹汹的意思。
此番忽然召集众人议会,竟也未令太尉出席, 更显出其锋芒毕露。
细想之下又觉并不奇怪,武昭仪冒险随同陛下祭拜昭陵,以求洗脱身份上的问题,更是为子嗣单薄的陛下又生下了一位小皇子。
此等行事,陛下怎能不为她所打动呢?
这也给了陛下提出晋位的契机。
但若当真放任李治行事, 让他先借着去岁的籍田礼与关中水患一事除掉了柳奭, 再借着册封武昭仪为宸妃取代王皇后和太子李忠的位置, 进而一步步蚕食,这祸事迟早会席卷朝堂, 随后波及到他们头上的。
所以哪怕明知去岁陛下便冷酷手段行事,时至今日也没给中书令起复的机会,他们也依然必须对陛下的某些决定,做出必要的反对。
不过来济到底是难以忘记去年的岐山之上夜观山洪的景象,在陛下出口提出宸妃封号之时,先是怔楞了一瞬,反倒是另一头,同样被召集到此地来的尚书右仆射可没那么多犹豫不犹豫的。
这不是别人,正是先帝顾命大臣之一的褚遂良。
尚书省左仆射于志宁年近七旬,对于陛下的种种决定已甚少干涉,全然抱着不闻不问的做派,哪头也不靠着,右仆射褚遂良便等同于尚书省明表态度的长官。
李治眼皮一跳,直觉这人嘴里说不出好话来。
果然听到褚遂良开口便道:“陛下为昭仪生造妃嫔封号,在贵妃之上另设宸妃,那欲置皇后于何地呢?皇后为陛下在藩府之时先帝赐婚而来,份属名家,至今无有过错,再观昭仪其人,门第衰微,不为贵姓,绝不堪配宸之一字!”
“妃嫔虽非中宫,四妃仍表陛下体面,何况欲于四妃之上再设名号?再看武昭仪其人,固为陛下生育有功,然从未听其有幽闲令淑之美德,还望陛下三思。”
褚遂良话毕,便直挺挺地站定在了那里,宛然是觉得自己的这番谏言有理有据。
唐初风尚也本就是出言直谏为美德,更令他出口之时理直气壮。
何况早在李治将他们几人找来之前,长孙无忌便已隐约自拜谒昭陵的种种迹象中推断出了些端倪。
于是在褚遂良与他早前会面的时候,长孙无忌便暗示过,若是陛下有不妥之举,褚遂良但可直接反驳,随后他会为其补上说辞的。
可褚遂良是说痛快了,却无异于在李治兴致正盛的时候,一个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
李治目光中厉色一闪而过。
但此种情形在他说话之前已有预料,开口之时倒仍是语气和缓,“褚卿,古人有言,躬自厚而薄责于人,你评点昭仪家世,枉顾武德功臣,又妄言妃嫔德操,此非君子所为吧?”
褚遂良面不改色,持笏叩首,“陛下言行举止有失,臣自然不敢屈从。若陛下以为臣此举乃是忤逆圣颜,合该万死,将臣拉下去处置便是。但加封武昭仪为宸妃,实不可行!”
李治冷冷地看着在座几人的表情。
在场五人里——
于志宁闷头不言,崔敦礼安分端坐,最是疾言厉色的,便是褚遂良。再观望得仔细一些,便不难发觉,也在此地的韩瑗和来济两位,都有意欲起身呼应褚遂良的意思,眼看就只差一把火了。
他连忙一摆衣袖,“此事容后重议,朕不想听到一家之言。”
这出册封宸妃的小会议不欢而散得很快,甚至快到让人以为,李治是不是只在突然之间冒出的想法。
可自母亲魏国夫人处得到消息后,王皇后却绝不敢这样以为。
“宸”这个字的分量太重了,重到绝不是一拍脑门就能想得出来的。
陛下之所以在褚遂良提出反驳意见后,果断停止了计划,不过是因为不想看到,在此番他召集起来的五个人中,竟有三人公然对他持以反对的论调。
现在还可以说,是一人反对,四人未曾表态,在脸面上好看得多,也就有了将其重新提出的可能。
深知此刻局势紧迫,王皇后在殿中端坐了小半日后,果断出了门。
她当然不是自讨没趣去寻李治过问封妃之事的,这话说出去只怕还要起到反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