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这其中的炉鼎供桌供盘都是崭新的,显然陈设了并不长的时间,她险些以为,这是早几年间便是列阵在此的东西,这才有了此等昌盛的规模。
但这自然绝无可能!
这等阵仗,也必定不是前几日才找上贾敦实的普乐寺住持主动所为。
可她明明……
明明是来带人采风,找写作灵感的,不是来看自己的乐子啊!
不,或许这不该叫做乐子。
李清月目光微动。
在这一尊尊供奉的簇拥之中,安定公主四个字被火光映照出一种特别的光晕,让其上的烫金文字像是在流动着跳入眼中。
让她恍惚觉得,这四字的分量好像都比平日里更重了一些。
贾敦实答道:“这是……这是营中府兵觉得公主以仙法开道,免他们劳役之苦,为您开设的延生禄位。怎么,公主难道不知道此事?”
他摸了摸须髯,奇道:“我还以为,公主将这普乐寺僧人算计入套,本也考量过此事呢。”
李清月:“……”
不,她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这个好不好。
什么因为仙法开道增设延生禄位,她是真的不知道。
她只是出于利益的考虑,确定普乐寺众人不该错过这封禅大事,又怎会想到,促成他们做出这个决定的,还有她本人。
她也本以为,她和刘神威的轰炸大业,最多就是变成她和那些士卒互相知道又不搬上台面来的秘密,哪知道这些府兵还能折腾出这样的阵仗。
在这一刻,她也忽然意识到了,为何在她自长安回到此地的时候,在府兵当中会有那等特殊的表现!
不,不只是那些府兵,在这些供奉上的字条里,还夹杂着兖州当地百姓的祝福。
让她不知为何,心情既觉沉重,又觉像是在这片烛火燎燎中乘云而起。
是了。
当有一些东西不能被当今时代的知识予以解释的时候,她其实就已经拥有了旁人所远不能企及的优势。这也远不只是改元吉兆这样的祥瑞那么简单。
当她在幼年见到了唐人的两面境遇,将减少府兵伤亡、抚境安民变成自己都觉得理所应当的事情时,对有些人来说,这其中的意义却并没有那么简单。
她向阿耶请求前来开道的时候,所想的不过是要让人人知道安定公主的名字,知道她并不仅仅是这封禅的参与者,但好像,她已在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又多往前一步了。
这……这当然是一件好事不是吗?
……
“公主,公主?”
李清月自泰山脚下的军帐中回过神来,将思绪抽离出那片延生堂中的景象,就看到了面前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但在认清对方是何人后,她又当即大喜过望,自座位上跳了起来,“卓云,你怎么来这儿了!”
仔细一算,自当年薛仁贵与郑仁泰在西域作战出现问题,卓云领伊丽道行军副总管的位置前往西域到如今,竟已有两年有余了。
两年多的时间,足以让一个人的精气神再发生一番翻天覆地的变化,更何况是卓云这样屡屡独当一面的将才。
唯独不变的,便是她在看向面前这个对她有知遇之恩的上司时候的眼神。
“我自西域班师,为响应陛下的封禅之举,将突厥、于阗来的使者都带往了长安,又应皇后之托,前来兖州协助公主校阅兵马,逡巡御道。”
“公主,您刚才在想什么呢?”
李清月一把按住了她的肩膀,“我在想,这承天下之重负的封禅,便要呈现在我眼前了。”
“既能为此盛事的参与……不,应该说是缔造者之一,又怎能不以焕然面目迎接它呢!”
越是听到这些呼应她举动的声音,她也越是觉得,自己有此等放眼天下的野心一点都没有错,也并不仅仅是为了她自己的生存。
她需要这场泰山封禅的盛会,再让自己登临高地、纵览山河,而后告诉自己——
她想要什么,她又要看到什么。
第202章
麟德元年的五月, 随着封禅的渐近,整片兖州都因此等大事陷入了越发紧张的气氛中。
除却早到一步前来协助调度府兵的阿史那卓云,自长安派遣往兖州的使者也已陆续抵达, 用以确定沿途不会出现任何差错,谨防这大唐的头一次封禅,会因细枝末节处的失当, 惹来臣民不睦、天子不快。
安定公主的率先开道有沿途长官的辅助不错,但这既是大唐上下的盛事, 又怎能从中有任何一点懈怠。
至于为何说“陆续”……
是因为,明明一文一武两位使者都是从长安出发的, 却在快马先至的拜表中, 声称将会相隔半日抵达拜谒。
这其中,多少有点微妙了。
李清月才懒得管这两人是不是有什么私仇,而是在看了看这两封拜表上的名字后, 目光中闪过了一缕深思,直接在一日后带着先到的那人踏上了校阅审查之路。
算起来, 那先到的左卫将军刘审礼与卓云还有点交情。
毕竟,当年薛仁贵与郑仁泰平定铁勒叛乱之时, 官居燕然都护的刘审礼也算郑仁泰的半个副手。
只可惜,郑仁泰贸然出兵之时刘审礼与其分兵,并未能够对其做出阻拦,只能在随后卓云等人抵达后,与其协助镇压漠北叛乱。
此次回纥与西突厥联手内寇庭州, 刘审礼于燕然调兵, 拦截意图响应炽俟叶护的其余回纥盟友, 慢了半步于天山南北会师。
但算起来,他在这出平乱里也起到了不小的贡献, 此次回朝,自原本的左骁卫郎将升迁左卫将军。
左卫将军,正与卓云因战功升迁的右卫将军同领左右卫督辖的五十府府兵。
这么一算,何止是因此前作战区域的邻近而有些交情,还因职属接近需要彼此往来。
这便并不奇怪,当刘审礼抵达兖州后,对李清月与卓云的态度都颇显亲厚。
不过更重要的还是,刘审礼自眼前所见的种种景象中,都硬是挑剔不出任何的问题。
“自金乡往奉高沿途的官道修缮需要的人力应当不少,没想到,安定公主何止是在时限之前便将其完成,还能令士卒以及征夫有此等面貌。”
刘审礼坐于车中,将一两月后便该由天子亲自经行的道路从头到尾走了一遭,目光中的赞许与惊喜之意清晰可见。
他自己担任过边境的将领,对府兵在修筑边境工事上的本事心中有数。
燕然都护境内的驻兵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河南道河北道的府兵。
为天子修路,到底不像是边境一般,需要面对生死危机啊。
可在这条平整结实的道路上,不难看出沿途需要掘开的山石、填平的土沟到底有多少,却依然在士卒的满腔热情之下将其及时完成了,还远比他所能想象到的成果更好。
倘若刘审礼不曾看错的话,当他随同安定公主在奉高县,也便是那临近泰山之地下车的时候,留守在此地大营的士卒各自精神饱满,在望向安定公主的时候,更有种让他都有些看不透的热切。
或许……
这应该解释为安定公主的调兵有方,在让府兵协助修路的时候,也有非同一般的表现?
当贾敦实将此次修路之中的死亡名录拿到刘审礼面前后,他更觉吃惊。“这么少?”
“刘将军应该知道我是什么人,当年上战场前我尚且允诺那些府兵,必定将跨海作战后无法归来之人的名字一一统计在册,今日也不屑于在修路搭桥身亡府兵的名录上做什么手脚。”
“我自然没有怀疑公主的意思,可这是怎么做到的?”刘审礼怎么看都觉得,这个数字少得有点过分了。
虽说这与他所见的士卒面貌完全吻合,但相比历年徭役伤亡,就真的太低了。
李清月总不能跟他说,这是因为她手底下有个敢在接到她命令后带着两船炸药材料来到兖州的炸药专家,在沿途以新武器开路甚至对炸药进行了两次改进,也让李清月在这些府兵中多了个天神助力的传说。
她心中转圜须臾,答道:“我阿耶将封禅之意告知内朝之时,我彼时胆敢驳斥数位宰相,自请前来开道,便是知道以今日时局,封禅确然可行,以半年时间筹备也已足够。难道刘将军觉得不是如此吗?”
“……倒也不是。”刘审礼肯定是不能承认这种事情的。
他话音刚落,便听李清月笑道:“我同您开个玩笑呢,不必当真。我看与其说是万事俱备,正欠那一声号令,不如说,是我一向明白一个道理——若能令手下士卒吃饱饭,拿到应有的奖励,也看到将领为他们的安危做出了种种准备,他们也当以实绩回应于我。”
“再便应当感谢一下这兖州富户的支持了。想来是因泰山封禅能令兖州身价倍增,这些兖州富户也觉与有荣焉,便将家财捐赠出来了不少,用于赔偿被官道占地的百姓和修路身亡的士卒,还将族中体格健壮的子弟也给派遣来一道办事。”
“就连当地的僧侣也多有自发前来开道的,可见这泰山封禅一事,确是水到渠成、天人共望。”
刘审礼摸了摸侧脸,总觉得安定公主的这番话不知为何,让人听起来觉得有些牙酸。
大约是因这夸赞的话里,怎么听都还有一点说不上来的言不由衷。
但朝着这泰山之下的营地看去,他便瞧见了一支在身形与气度上都不像是寻常府兵的队伍,还有一批正从外头入营的僧侣,应当正是她话中提到的兖州富户与普乐寺僧人。
或许,纵然他们在刘审礼的认知中,并不会做出这等主动贡献的行动,在泰山封禅的大事面前,也真能因对大唐对兖州的归属感有此义举。
李清月问:“以刘将军觉得,这条官道今日的情形,是否足以用来迎接天子驾临?”
刘审礼连忙收回了自己那点没想明白的猜疑,“足够了!”
今年中原地带少雨,沿途径流应当还不会出现水涨泛滥的情况,或者是暴雨作祟冲毁道路,想来在封禅之时陛下途经的,也会是这样的一条路。
简直再合格也不为过!
“不过……”刘审礼给出了这句肯定答复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又低声朝着李清月说道,“恕我提醒公主一句,此次既然是两方使者联名复查,光我一人通过也不行,还需另一人点头。”
“那位西台侍郎,兼任司列少常伯的李敬玄,脾气不是那么好,公主将他丢在原地,先与我往泰山这头来了……”
李清月挑眉:“难道他还敢来鸡蛋里挑骨头,找我的麻烦不成?我阿耶的上一个伴读不知尊卑纪律,落了个何种下场,难道他还不知道吗?”
刘审礼沉默了一瞬。
安定公主的这句话,足以让刘审礼听出,公主好像并不只是因为先来后到的关系,选择了先带他前来校阅成果,而是在知道了对方身份的情况下做出的决断。
他朝着李清月行了个礼,“既然如此的话,我就不多劝阻了,明日我会登临泰山,查验登封、降禅二坛,公主若是还有其他事要办,可以不必相随。”
“有劳刘将军了。”李清月也朝着他拱了拱手。
眼见刘审礼告辞消失在了二人的视线之中,卓云这才出声:“所以公主居然不是因为另一位后到的缘故,才将其晾着的”
李清月好笑地瞥了她一眼:“我以为你能识破阿史那步真意图侵吞同族兵马独立于西域的心思,也能在庭州大乱后选择直击后路,怎么只养成了对战事的头脑,没在政局上有点想法。”
卓云跟上了她折返往主帐的脚步,“那还不是因为,就算我已能因两年间在西域的战功独领一军,也不必担心会有人在后方给我添乱,我这破格提拔本就与公主有关,如今也只需跟紧公主的脚步便是了,何必去考虑这使者身份的问题。”
李清月笑骂:“……那照你这么说,我也直接指望我阿娘给我兜底就行了呗。”
卓云抓了抓后脑,素来有几分狠劲的面容上也露出了点无辜之色。
这也不能怪她吧。
在外头,她是不能堕了安定公主脸面、必须步步为营的将军,在公主面前,这两年间的紧绷提防总算能暂时放下,便当自己还是当年被公主招揽来的近身侍从,何必去考虑那么复杂的问题。
“刚才公主说,另一位使者,也是陛下早年间的伴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