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内外命妇之中年事已高的当真不在少数,就比如说武媚娘自己的母亲荣国夫人,就已是八十六岁的高龄了。
若非她身体尚且可以算是康健,武媚娘是真不想让她也跟着走这一趟。这沿途消耗数月时间,再如何修缮官道、提前筹备,也终究是一番颠簸,不比寻常出行舒坦。
可想到母亲在月前进宫来看太平之时所说,这天下景物对她来说已是看一处少一处,却还不曾看到过皇后祭祀天地的景象,又怎能从中缺席,武媚娘便又重新收拾了心情,只想着如何将旅途安顿得再舒适一些。
比起让母亲留在长安,还不如让她看看,自己的女儿到底是如何走出了前人没能踏出的一步!
……
六月的中下旬,又因天热缘故推迟了一点起行时间,封禅的队伍终于自长安起行。
这浩荡的队伍囊括了朝堂百官、内外命妇、数千宫人侍卫、运送补给辎重的征夫,还有那些西域小国的使者,打眼望去绵延数里,竟是恍惚有种行军的阵仗。
但这随行的旌旗彩仗,甲兵骏马,以及那些为侍从所簇拥的华盖车舆,都昭示着这列队伍与军旅大不相同。
整个长安都好像因为这支队伍途经朱雀大街出城而去,多出了几分冷清。
“想想再回到长安的时候,应当已是明年了,我还真有些舍不得。”李素筠策马行在车边,朝着端坐在车中的几人说道。
“你会不舍吗?”李下玉回道,“我看你是巴不得早点抵达泰山,好跟安定公主会合,看看能不能从那些没派遣使者的小国中选出一个来,作为下一个进攻的目标。”
“怎么,宣城也要效仿安定去作战吗?”听到李下玉的这番话,城阳公主在并排同行的另一辆马车上,探头发问。
若让同处一车的临川公主看来,城阳的面色已比半年前又好了不少,大约是因此次没将李绍等人带来,还让她少了点烦心事。在探窗问话之时,倒像是有了些早年间巡猎时候的恣意模样。
“安定答应过我的。”李素筠拍了拍自己身上挂着的红罗金书箭袋,朗声答道,“两年半前安定把这只箭袋送给我的时候就说,若我能将这箭袋中的所有箭都给扎在箭靶上,她便带我去边境试试手,现在我何止是能将箭全扎在箭靶上,还能中一半的移动靶了。”
“哦……难怪你此次泰山之行还不乐意坐在马车中。”城阳公主抬眸笑道,“那敢情好啊,让安定带你去打吐蕃,他们这次必定没派使者来。”
与李下玉同在一车的文成听到这一句,无奈地摇了摇头,“那你可就猜错了,他们将恭贺的使者派来了。”
吐蕃的那对兄弟既然能在去年同意安定的交易,用礼送文成公主归国换回禄东赞的遗体,就已明摆着不是只凭蛮力办事,会一腔热血上头的蠢货。
对于他们而言,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让赞悉若坐稳吐蕃大相的位置,避免遭到赞普与“尚”族的打压,折腾明白禄东赞死后在吐蕃内部的矛盾,绝不希望在此时遭到大唐的发兵打击。
到时候,恐怕不是外力的作用让他们暂时放下芥蒂一致对外,而是以更快的速度激化纷争,直到分出一个胜利者去迎接唐军带来的挑战。
这样的情况下,吐蕃最有可能迎来的还是失败。
既然如此,他们便不能在此时给唐军留下话柄。
大唐不是要封禅吗?那么吐蕃就派人前来祝贺好了。起码在明面上,谁也挑剔不出这位新任大相的邦交手段有何不妥。
文成公主又压低了音量,用只有同在车中之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现在若要进攻吐蕃,大唐做的准备也还不够呢……”
她自被接回长安到如今,便如安定在回返途中所告知的那样,已从事起了修编西域图志的工作,凭借着自己卓越的记忆力大略打出了一个框架,以便在随后分发给一并从西域回返的其余人等填补血肉。
安定也同她说过,这个工作不是非要她在半年一年内完成的。毕竟,为了拥有进军吐蕃腹地的能力,她向陛下建议,自日月山口与当金山口,分别将陇右驻兵以及西域兵马送往藏原之上,让士卒以交替戍防为由适应高原气候。
若非此次在吐谷浑边界击退吐蕃兵马,基本上都是快速完成的交战,唐军的损失可能会比现在多出很多。
五年之内,唐军的态度都是防备吐蕃入侵,阻遏对方的扩张,同时收拢处在吐蕃与大唐边界上的这些羌人部落,建立起一道随时可以卷起风暴的壁障。
下一场对外战事倘若真要在封禅之后发起的话,一定不会是在吐蕃。
她刚想到这里,就听外头的李素筠已接了下去:“城阳姑母,您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了,连安定这样的用兵奇才都是从东面的战事开始的,我哪有这个本事直接就往吐蕃打?”
总得有个难度上的循序渐进吧。
这么算的话,新罗和倭国这种,就要更适合她长见识一点。
可惜新罗国主太有眼力了,听说在此次国书之中写了不少好话,让原本最适合由骑兵突入的选项都只能暂时搁置了。倭国还得渡海,就麻烦很多。
不过没关系,她可以先加入安定在辽东的戍防队伍,跟她们一起在冬日去黑水草甸上狩猎!
……
金法敏忽然觉得后背一凉,打了个喷嚏。
“七月虽已到立秋,但在中原还远不到真正降温的时候,新罗王若是水土不服身体不适,还是该当早日就医。”
金法敏扯了扯嘴角,“多谢安定公主关心了,这话从您口中说出来,真是让人倍感荣耀啊。”
都说百闻不如一见,对金法敏这个想要看清安定公主到底是何许人物的家伙来说,更觉自己应当奉行这个准则。
苦于刘仁轨此人在百济扎根越发深厚,金法敏也意识到自己此前希望攥取半岛的计划,也需要彻底做出变更。
正因为如此,他在刘仁轨登门告知大唐有封禅意图,需有各国使臣随行的时候,选择了自己亲自前往。
但或许这既是他做出的一个正确决定,也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他刚到青州,便因刘仁轨收到了安定公主的来信,在身处他国的威胁之中写了一封国书,俨然变成了安定公主达成某种目的的工具。
随后又在抵达兖州时得到了让他汗毛倒竖的热切欢迎,而后便在他都没弄明白情况的时候,被卷挟进了前往洛阳接驾的队伍里。
他原本可以直接像是契丹、奚人、靺鞨使者一般,直接等在泰山脚下,却非要先往洛阳走一趟,届时再随同封禅的队伍从洛阳重回泰山。
这都叫个什么事!
为了表现他新罗既对大唐有如此一番讨巧卖乖的表现,便绝无可能受到倭国的拉拢图谋犯境吗?
还是说,为了让他金法敏在这封禅记录中留下特殊的一笔?
“哎,新罗王说的是哪里话,”李清月一边盘算着要如何将头一个书写天后之称的金法敏和洛阳拉上点关系,一边答道,“我既为熊津大都督,与你互为友邻,自然该当彼此关心的。这就叫做……远交近攻?”
金法敏叹气,“安定公主,恕我直言,我虽然只在长安待过几年,对中原文化称不上精通,但也知道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
这是什么远交近攻?远交战、近攻心是吧!
李清月回道:“我所说的,自然是国都之远近了,不是吗?不过若是这个说法当真用错了的话倒也不奇怪,毕竟我自八岁参与征战,至今三年间屡有战功,那些个诗文经传,自然是没什么时间好好学的。”
金法敏目光一滞。
在李清月说到这里的时候,分明冷下了几分语气,仿佛在这话中还藏着一句潜台词——她这个人不修文辞,若是做出了什么只为得到战功而不计礼法小节的举动,可千万不能怪她。
这一句话,同春秋时期的那一句“我蛮夷也”,真可谓是异曲同工之妙了。只不过,安定公主仰仗的,分明是年龄之利。
可是,金法敏不会不知道,能想到让他写出那封国书的人,又怎么可能是因征战缘故没能好好进学的存在!
既有这样一个摸不透心思的对手在侧,他哪还有机会趁势崛起,谋夺土地。他唯一能做的……好像就是听从安定公主的指令行事,让自己安稳地做这个新罗王。
他这份郁闷的情绪刚刚涌上心头,就听李清月出声:“看!前面便是洛阳了!”
再有数日,那里就会迎来从长安前往泰山封禅的队伍!
第204章
自显庆年间洛阳被确立为东都开始, 此地与长安之间的往来愈发频频,甚至先后迎来天子的数次摆驾,以及洛阳献俘。
蓬莱宫兴建、天子搬迁入内后, 洛阳的地位或多或少受到了一些影响,但这并不妨碍,洛阳依然是并立的两京之一, 也陆续以水陆转运枢纽的重要作用为长安输送粮草。
更因皇后对洛阳多有优待政策的提出,让这座东都以极快的速度恢复了往日拥有的辉煌。
但大概此前的种种变化, 也比不上天子巡幸泰山途经洛阳之时的阵仗。
自长安往洛阳的陆路沿途已耗费了一月有余,可上有天子出巡, 又有诸多外邦使者在侧, 这些护持仪仗的甲士又哪有人胆敢有半分懈怠,依然在以一派威风赫赫的姿态朝着洛阳宫方向行进。
当他们抵达洛阳的时候,真有一番神兵开道的气场, 让整座东都都陷入了沸腾。
哪怕这支庞大的队伍只会在此地休整数日,而后继续东行, 走完剩下的一半路程。
武媚娘抬手掀开了车帘,就见七月依然有些耀眼的日光之中, 洛阳百姓正在洛水河桥沿岸张望着这支行将跨桥入宫的队伍,竟是让人依稀想到了当年河前举办水陆法会时候的场面。
只是今日的洛阳,与当年百废待兴的洛阳俨然已有了极大的不同。
一想到此地的变化大半是因她当年的种种倡议而来,她在前来洛阳路上因教育太子而生出的郁闷心情,就已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太子如何姑且不谈, 她在做好自己的事情, 便已足够感到骄傲。
也或许还因为, 恰在此时,一个她最想见到的人, 已出现在了视线之中。
早一步抵达洛阳的李清月正率队等待在宫门之前,在这缓缓前进的队伍行将抵达的时候,她已当先一步来到了帝后的车驾面前,朝着往外看来的母亲回以一笑。
武媚娘也不由多添了几分喜色。
有女如此,何必多求!
……
“沿途暑热犹盛,虽有帘盖遮阴,也必定不太好受。”李清月随同李治和武媚娘步入洛阳宫,说道,“但沿途所带冰桶既然不多,抵达洛阳后也不能贪凉,所以我没让人将凌阴内的冰块取出太多,以防这忽冷忽热之下,又有不少人要生病。”
“好在有孙神医随行,行路速度也不算太快,中暑之人不算太多。要不然还得自洛阳补充人手。不过,从洛阳到奉高沿途都已预备好了各处歇脚驿站,与崤函道上的情况不同。”
“说起来,阿耶往后推迟了出行的时间倒也有好处,自七月往后天时没这般酷烈,泰山封禅之时正值山东秋收,与敬告天地相应。”
“还有还有……”
李治笑着打断了她的话:“阿菟,你是不是之前这半年里在兖州一带号令府兵惯了,怎么现在也将我与你阿娘安排上了?”
她这一番话是真能说。
李清月却振振有词:“还不是都怪金法敏。要不是他非要来洛阳提前参拜大唐陛下,我也不必跟着往洛阳折返一趟,大可以等在泰山脚下。反正……随行人手众多,百官也都各司其职,总不会出什么问题,我还能偷个懒呢。”
“结果他可倒好,在阿耶抵达洛阳的时候差点跑得比我都快,还说什么恭祝天皇天后圣安。”
李清月眉头一挑,告状道:“阿耶,他太谄媚了,谁知道是不是在降低您的戒备之心,想要趁机谋求些什么。那我只能表现得比他更好了。”
李治掩唇轻咳了一声:“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有你这个熊津大都督在侧,他就算是真想做些什么我看也没这个机会。至于他这个表现有无表演过重……我看得出来。”
无论金法敏是因被大唐近年间的战绩所惊吓,还是真想要做到卧薪尝胆,故而在这泰山封禅的当口有今日表现,对李治来说都不是个坏事。
在这样一个被李清月称为“谄媚”的表现面前,倘若说李治此前还对那封国书有些疑虑,现在都已尽数抛在了脑后。
他有此等亲赴洛阳相迎的表现,无异于是在进一步自降身价,也给其余参与封禅的他国使者以一番参考的标准!
还有那“天皇天后”之称,今日为不少洛阳百姓以及随行官员听到,或许——
真能在封禅归来后促成这个称呼。
他的父亲当年为诸蕃君长请为“天可汗”,他不便冒犯这个名号,倒是这“天皇”之称,当真是气势雄浑,包揽四海,也合该落在李唐的君主身上。
至于这与天皇并称的“天后”……
皇后既已担负起泰山封禅亚献的重任,也理应有此盛名传世。
更让他倍觉欣慰的是,虽然太子在近日间的表现并不尽如人意,安定却当真对得起她身上的高官厚爵、食邑两千户的待遇。
她在洛阳宫中做出的种种安排还在其次,更要紧的是,随后自洛阳再度启程后沿途经行之地,所见的官道平顺与百姓夹道,都有别于前一半路程上的山中道路坎坷。
耳闻欢庆之声,眼见繁盛之景,头顶则已是渐入秋季的开阔明朗,李治甚至觉得自己身上的风疾症状都被缓解了不少。
当他在一个多月后抵达泰山脚下,迈步朝着奉高县旁的行宫驿馆走去之时,竟觉自有一番沉疴散去的精神抖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