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原本还在车中指点后辈的右相,现在得跟另一个更不省心的后辈这里问出个情况来。
见李清月在他面前坐定, 刘仁轨问道:“我以右相身份巡查镇抚,既有天皇天后指令, 便用不上你非要再多送我一个先斩后奏的权柄。官员之中如有阳奉阴违之人,我既曾统领边军, 也不怵于以雷霆手段办事。”
他语气凝重了起来,发出了质疑:“安定,你何故必行此举?”
李清月对于刘仁轨问话同时的打量不退不避,“为两件事。一为自己,二为黎民。”
刘仁轨:“你且说来吧。”
“我先说第二条吧。”李清月沉声答道, “为英国公送葬之前, 我已与母亲就受灾严重的四十州与其余各州之事有过一番局势探究, 觉得方今救灾规则之中的有一条极不合理——”
“各地出现险情后,官员不得擅自做出越轨之举, 必须上报中央予以讨论,等候中央裁决,下达救灾旨意,遵照旨意决定能否开仓放粮、减免租赋、修建水硙等民生物事。”
李清月眉心微蹙:“若这灾情只是间发伏旱也便罢了,大多时候能察觉征兆,也来得及等候一月,静候朝廷旨意,可若是沿海水患、徒生山洪、流民大批入境的时候,难道也要遵照这样的规矩吗?”
她显然不这样觉得:“不错,对官员的条规律令增多,能防止官民勾结,以灵活变动为由随意开放粮仓,行叛逆之事,却也让家底不丰、背景不深的官员并无私财能用于救济百姓,阻遏灾情,更不敢冒险悖逆铁律。可惜……”
“自唐律奉行至今已有数十年,不便直接将其提出,故而我想请老师持我之剑,巡查河南、江淮之地,如遇百姓食不果腹、粮仓仓储不足的情况,先斩后奏,开山舍禁!”
她一字一顿:“奏报抵达朝堂,此事全权由我与天后担责,启议地方救灾事宜。”
舍禁?
在李清月话音落定的那一刻,刘仁轨的面上闪过了一缕深思。
安定的意思他听明白了。
现今的规则确实对于突发性灾害后的地方救灾限制良多,就算是狄仁杰、娄师德这样卓有贤才的官员,在应变灾情上也难免处在束手束脚的状态。
正因为如此,天后与安定商议,想要将中央严格把控各州灾后补救措施,改作必要的情况下由地方先行裁定。
只是此次旱灾发作之时,尚未有人胆敢冒大不韪突破规则,赢得足够的地方调度好处,让此议题若是颁布于朝堂之上,势必还会引发不少反驳声音,故而需要有人先去做成此事。
而这个重任,便被交托到了他刘仁轨的手中!
何为开山舍禁?
唐律有明文规定,对于天下的大部分山川陂泽,每逢正月、五月、九月严禁进行屠杀采捕,而对于类似两京这样的皇朝重地,周边三百里内不得行弋猎、采捕之举。
就算是贵族子弟的田猎,也大多是在划定的猎场范围内,或者是在三百里外逐猎的。
可对于灾情当头的地方来说,若真已到府库告急,周边粮食调度不及的地步,捕猎于山川之间,显然是让更多人活命的必行之策。
当他巡视到江淮地界时,应当正值次年正月,倘若局势失控,或许当真需要违背律令办事,以防上奏朝堂回复不及。
他都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也坐到过宰相的位置上,根本无惧于因此遭到问责丢官,可安定给出的这把剑,却显然是要为他彻底打消这个后顾之忧。
不必刘仁轨担心其中的麻烦,就由她来担这个责任!
面前这个正当风华的少年人眉目之间一片果决之色,分明不将这等制度改革之中所需要面对的质疑视为麻烦。
甚至,作为皇室公主,对她而言最为稳妥的办法,本就是遵循前例,将权力牢牢地把控在中央。
这份先以灾情为重的态度,让人很难不觉得,她所说的“为黎民”绝非一句虚言。
刘仁轨的面色和缓了许多:“你另一半为自己的理由又是什么?”
听到他没对先前的解释提出质疑,而是直接将这个希望得到进一步解释的问题问了出来,李清月对于说服刘仁轨接剑已越发有了底气,就连语气也轻快了不少。
虽然,这句被她说出的话并不会让人觉得有多轻松:“我怕我今日不将此剑交给老师,让您试试以管辖军队的方式抢险救灾,往后就没这个机会了。”
刘仁轨惊问:“你这话又是怎么说的?”
李清月叹气:“我阿耶有想要将我手中军权瓜分出去的想法,虽然被英国公临死前劝住了,但恐怕两三年内还有旧事重提的可能。太子年已十九,再有一年就能行冠礼,届时太子东宫势力必然再增。您应该是知道的,早年间我与太子的关系尚可,但打从我战胜吐蕃凯旋,由天皇天后亲自出城相迎后,他跟我之间就生疏了,难保不会趁此机会举荐将领取代我的位置。”
刘仁轨几乎是想都不想地回:“可谁能取代得了你的位置?何况陛下也……”
有李唐前任帝王的先例在,陛下应当也不会让太子掌兵到这个地步。除非陛下的风疾发作已到了彻底无可转圜的地步,做好了在一两年内就让太子接位的打算。
“我阿耶是怎么想的不要紧,太子有没有这个机会让举荐之人上位也不重要,要紧的是我能否还能保住这个对阵外敌的主动权。”
“老师,赞悉若把持吐蕃内政七年了!只怕是到他们卷土重来的时候了,我如何能在这个时候失权!”
李清月目光如电,凛然开口:“就算不为边境要务,只为我自己,我也不想做个相夫教子的公主!”
这句比起委屈更像是给出定论的话,让刘仁轨不由恍惚想起了当年在大雁塔上俯瞰长安时候的师徒对话。
彼时的安定公主告诉他,她只是因太子仁善,才想要做个掌握实权的从旁规劝之人,但在今日的话中,这个目标好像已经出现了一点偏移。
然而无论是当年就在瞎扯的安定公主本人,还是今日骤然听闻这样一番话的刘仁轨,都并未觉得,这样的偏移是不应当的。
马车之内只有师徒二人,李清月咬紧牙关的一番陈词,清楚地传入了刘仁轨的耳中,“今日虽是我赠老师宝剑,实则却是我想请老师为我作剑,博出一个民心拥趸的美名来,阻止有人想将我从现在这个位置上拽下去。”
“但……”她顿了顿,说道,“老师今日已不是我这位熊津大都督的属官,做与不做,我都不会怪您。”
她重新将那把先前解下的剑递到了刘仁轨的面前,“请您——做个决定吧。”
这真是一句分量好重的话。
刘仁轨觉得自己也很难形容,在听到有人希望安定退居幕后的那一刻,他心中生出的勃然怒火到底是因为公心还是私心。
这把就在他面前不远处的剑,乃是安定在数年前出征西域后天子所赠,因彼时吐火罗重获与大唐之间的驻兵联络,派遣使者前往大唐朝见,送来的礼物中有一枚最是绚烂的红宝石,故而被镶嵌在了剑柄之上。
即便是在马车暗室之内,其上的血色流光也依然灼目生光。
当刘仁轨伸手将剑接过的时候,只觉宝石所在之处有种热意烧灼着掌心,仿佛仍在叩问,当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是否也意味着,他与陛下之间已出现了意见相左之处,在选择帮助安定公主进一步站稳于朝堂的时候,也是与“纯臣”二字有所悖逆。
可安定的这一番话,就如同她彼时提出了要将金矿据为己有一般,让人很难说出什么驳斥她的话。
当这架马车重新朝东启程的时候,登车坐定的狄仁杰便看到,右相望着这把长剑仍有几分恍神,仿佛还在面临着一番内心的抉择。
直到当他们打开车窗时已不见安定公主的身影,诸多难以形容的不平静才慢慢从刘仁轨的脸上消退了下去,变成了方才还在指点后辈时候的样子。
狄仁杰下意识地觉得,刘仁轨做出的这个决定,可能会产生相当重要而深远的影响。
只是对方今的他来说,最要紧的不是向右相问明白这其中的情况,而是多听多看多学,以及……做好这个巡抚赈给使应尽的责任。
反正,从刘仁轨随后将剑收起,又将文书放在台面上的举动看,他是已经将问题想通了。
而另一头的李清月也仅仅是在原地目送着老师的马车走出了一段,便并未让自己因这份并不寻常的举动纠结多久,已拨马朝着长安城中回返。
为公为私的理由她都已告诉了刘仁轨,这也正是阿娘在听闻了李治的决定后给她提出的建议。
以刘仁轨的脾气,他既已将剑接了下来,便势必不会让她失望。
她眼下还有些其他的事情要处理呢。
何止是刘仁轨要参与进救灾之中,她也得行动起来了。总不能在这天灾当头的时候,她提供的只是一把代表身份的长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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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中的四海行会便在半个时辰后迎来了此地的所属者。
自安定公主抵达中心小楼的消息传遍行会,大约是因此地的年轻姑娘不少,又因地处宫外,并无这样多的规矩,手头事情并不太忙的,便都各自将事放了下来,朝着那头张望。
同在此地的颜真定就被韦淳给拽到了窗口。
“你也不必如此激动吧?拿出点为人师表的样子行不行。”颜真定朝着后头那批才因天灾缘故被收容到此地的学生看去,见她们并未因两位教课老师的表现而有何异样的表现,微微松了口气。
更应当庆幸,安定公主为自己留的办公之所距离文教楼并不太远,让她不必被拉得跑过半座行会。——这种事情,韦淳必定干得出来。
“你不懂我的执念。”韦淳答道。
自当年安定公主说她不必告知家世,只需告知姓名开始,她就很想重新在公主面前做个自我介绍,以另一种方式让公主认识她,而不只是个捡风筝的小姑娘。
“哎,你看,是她!”她忽然抬高了音调惊呼出声。
颜真定循着她伸手指去的方向看去,便见一个裘衣穿得尤其厚重的身影正在朝着那座小楼走去。
似是察觉到了有人的注视,她侧过头来朝着韦淳所在的方向走出,露出一张裘袄兜帽之下略显张扬明艳的面容,却并未将目光在这头停驻多久,就已收回了视线,加快了脚步。
韦淳轻啧了一声:“南方来的,难怪如此怕冷。”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澄心在头一次前往广东时候有过往来的许夫人许穆言。
在四海行会中她的地位最是特殊,也难怪安定公主会头一个要见她。
“非要说的话,我其实挺佩服她的……”韦淳不情不愿地嘀咕道,“若说今日在行会中的人里谁最有见识,想必也只能是她了。”
这等在外办事的经验,可不是随便看几本书就能取代的。
自许穆言因四海行会和广州一带的往来有所走动后,便没少接到澄心的邀请前来长安。正是因她在与四海行会的往来中日益展露出的经商手腕深受公主所重。
故而韦淳与颜真定在这四海行会内教授女学生,偶尔也会见到这位许夫人。
大约是因韦淳在术算上的天赋明显高于钻研经传史书,加上又有一番活络的头脑,许穆言时常会和她交谈两句。
韦淳趴在窗口,用只有她和颜真定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你知道吗,她曾经还跟我提及了个很是大胆的想法,说是方今天下运货,有两个最大的毛病,若是她再次见到公主的时候必定要跟她陈说。”
“一个是旷年长运法让相当一部分押送船货的船夫行船水平不高,而且运货没有保证,不如让船队龙头带各地的小斛底船,而后将公主早年在两京之间运输上提出的转运法,波及更大的区域。”
颜真定沉吟须臾,答道:“这话站在她的立场上来说是有利的,若真要以此法改革漕运,后半句姑且不论,前半句的船队龙头,她必定能拿下一个。就算因这等方法推广,船队龙头在运货不及的时候会遭到处罚,对她来说也是利大于弊。”
“对,还有一项应当也是从她的角度来说的。”韦淳想到彼时的交谈,仍有几分心有余悸,“她说,第二个问题便是漕运经费按照户口等级缴纳,依照各地的漕运难度不同各有标准,还不如对输丁统一收费,作为一笔国库资金。”
“我便问她,若如此的话,有些并不住在漕运陆运费用高昂地带的百姓,岂不是就要多缴纳些税赋了?”
颜真定颔首:“这确实是个问题。”
韦淳扯了扯嘴角:“可她说我蠢!说是这种情况下,就应当取个各地都能接受的数额,至于其中不足的部分,便将这笔运脚费进行官方放贷获取利钱。便像如今,天下输丁若是人人缴纳百钱,合计一年能有三十万贯钱,按照六分生利的规则,能获得二十一万六千贯的利钱,和此前的各地运脚费用合计相仿。”
“至于如何处理这部分财政的放贷与同时兼具的运货支出,只要选个能算数算明白,又明白如何与船队龙头打交道的官员不就好了。”
说白了,那不就是许穆言自己想干这个位置?
文有升任缮工少监的马长曦,武有出任行军大总管的阿史那卓云,也不怪许穆言想做个官。
按照她的说法,她爹许敬宗致仕退休了,总得有个人上来支撑台面的吧。
唉,家门不幸。
她长兄许昂因为和父亲的小妾私通,被许敬宗一怒之下上报皇帝流放岭南,只能由她这个女儿来扛起家业了。
不过话是这么个道理不错,韦淳因为许穆言的本事对她钦佩有加不错,但她就是郁闷,眼见许夫人已消失在了两人的视线之中,又忍不住嘀咕道:“可恶,为什么她能先正式见到安定公主,得到谏言的机会啊!”
年仅十四的韦淳小姑娘正当少年人锐意进取的年纪,一点也没带犹豫地就将这句话给说出了口。
颜真定狐疑:“不是你自己说自己的能力不足,怕在安定公主面前丢脸吗?”
韦淳把头一埋,“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
“行了,”颜真定好笑地看着韦淳的这个表现,“其实我觉得,就算她今日将这个大胆的想法在公主面前提出,应当也不会被采纳的。”
明明方才还在抱怨的韦淳顿时又抬起了脑袋:“为什么?我觉得这个想法挺好的。”
颜真定目光中闪过了一缕思量:“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