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年纪还小,又不像阿菟那么早熟,不知道这等贸然离宫的后果,也不太好怪她。
但李旭轮就不一样了。
妹妹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他难道不知道吗?
阿菟在信中说的没错,现年也有十二三岁的李旭轮是该开始多承担一些责任了,尤其是在朝堂上的事务,就该当趁着现在年轻、可塑性强,好好打个底子。
北方的突厥阿史德部虽然认了这个朝廷敕封的单于大都护,却显然并不觉得一个如此年幼的亲王能带来何种威慑。
此次天灾之中连更为弱小的契丹大贺氏部落,都觉得大唐和善可欺,悍然发起叛乱,焉知突厥不会有此等想法。
此外,就算姑且不管突厥,作为天后之子,李旭轮也合该多承担起一点责任了。
正是出于这样的想法,关于协助妹妹跑路这件事,武媚娘虽然没让李旭轮挨一顿打,让他写个检讨反思反思,却让他的课业被加重了不止一点。
桑宁努力克制了一下脸上的笑意,答道:“我刚才到周王那里去的时候正好听到他在和伴读说,早知道他就跟着太平一起跑算了,反正他也年纪小,上面还有两个兄长。”
“而且……怎么说都还有一个说法,叫做法不责众嘛。”
武媚娘:“……他还觉得自己挺有理的?”
“那行,去跟他说——”
武媚娘抬手一指:“英国公的长孙李敬业在跟着阿菟前往辽东的时候,做的头一件事是砍树,还起码砍了半年。他若想跟着阿姊学出点本事来,总不能连英国公的孙子都比不过。给他多加一门砍树的课程,免得往后丢脸丢到外面去。”
也正好用这等方法打熬打熬小儿子的脾性,让他千万不要和他大哥一般,觉得上有天皇天后撑腰,什么东西都是理所应当且唾手可得的。
在下达了这条对于李旭轮来说有若噩耗的指令后,武媚娘的目光又不免有些走神。
她对李旭轮的这通教训,或许并不仅仅是因为他放纵太平出门,也因为李敬业对于周道务和周季童的弹劾,让临川公主近来的面色并不太好看。
武媚娘在劝说她放宽心态的时候,几乎是下意识地说出了一句话,说的是,她若是觉得培养儿子不成,便好好栽培女儿算了,说不定便如许敬宗一般,能将女儿送去阿菟面前做个伴。
只是她无法确认,这话到底只是在安慰临川公主,还是也在她自己的心中产生了波澜。
当她一面加重了儿子的课业时,她一面又在想,若是阿菟便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会不会她今日的烦恼会少掉很多,毕竟人人都知道安定公主在文治武功上的本事,是否足以做到安邦定国。
可是谁都知道,天皇天后的继承人选择,与宰相的继承人选择,简直有着天壤之别!就算她真觉得安定比起弘儿更适合做这个太子,也是一句绝没有条件说出口的话。
除非……除非方今天下大权已彻底不在天皇的手中,而在天后的掌控之下。
但这又如何有可能呢?
以至于当桑宁提醒她切莫忧思的时候,她回答的也只是:“你放心吧,我不是在担心什么,我只是在想,安定会用什么样的方式教育妹妹。”
武媚娘低笑了一声:“她可别觉得自己可以轻易做到一些事情,就觉得自己的妹妹也能做到。”
不过,前有姚元崇在她手下从武转文,已成俊才,又有李敬业洗去浮躁之气,承载英国公的重任,在栽培人才这方面,她好像并不需要对女儿有太多的操心。
而太平有这样一个姐姐在前领路,也并未在早前因得到了过分的宠爱而举止跋扈,想来,当她眼见民间景象的时候,也该当有所收获的。
武媚娘所猜测的一点不错。
对于离开皇宫,自濮阳开始开凿黄河故道的太平公主来说,阿姊每天给她布置的任务,都好像是在让她用一种崭新的途径,去认识这个世界。
虽然这些在组织流民以工代赈中的种种活动,都并没有超过她的身体所能负载的极限,却让她在入睡之时,总觉得心中和脑海里都负载了相当之多的东西。
又在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变成积蓄在心中的经验。
她并不笨,还应该说是很聪明,便已在身处这样的环境中渐渐意识到,对于这些遭受天灾袭击的民众来说,所谓的宰相请辞、天子太子祈福,都是太过虚无缥缈的东西,可能还不如一碗从寺庙道观中请来的赐福之水,更能让他们感到心安。
而往年救灾之中所用的低价兜售义仓谷米,甚至是施粥于民,也只能解除一时之急,更不可能持久。
那只是一种治标不治本的办法。
反倒是这开河辟田的举动,虽因正值冬季,河道结冰,并未看出这其中已有明年收成的征兆,但沿着河道修筑的一处处民宅,因河道挖掘推进而被标示了姓名的一处处田地,却好像在以一种更为具象的方式,让人看到一种百废待兴、只待春日的希望。
若是往日,这场灾劫被记载在史书之中,可能只有一句“大旱及霜,百姓饥乏”,而后出现在她的面前。
但现在看到实地的景象,她知道了到底是何种景象才会被记载以“大旱”而非“旱”。
也知道了要用何种手段,才能让置身其中的百姓不是被天灾随意玩弄的存在,而像是涓流灌注入这条新修的河道中一般,重新归于平静。
“公主,抓稳一点!”李长仪听到田垄的那头,自上官婉儿的口中发出的声音,连忙将目光集中在眼前。
她此时正坐在一种特殊辕犁的横把之上,踩踏着上头的脚踏。
拉拽着这座辕犁的两头牛,都是她亲自选出来的。
这座辕犁为了能让她这个年纪的孩子也能蹬到脚踏,是她自己请教了师傅,跟着那些木工一起折腾出来的。
这个两牛三人组合里,负责在前面拉牛和在后面扶持犁把的两名妇人,也都是李长仪在寻访山中流民的时候带来此地的,等同于是除了上官婉儿之外,她在真正意义上得到的下属。
而当这架大型辕犁往前推进的时候,李长仪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下方的田地带来的阻碍,却也看到了她们几乎没有停滞地往前推进,在这块被冻硬的土地上,划出了一道深深破土的印痕。
李长仪自辕犁横把之上望去,后方经过的田地都已被笼罩在了一层暮色中,被划开的痕迹因为阴影的缘故显得格外的深,也就让她更为清晰地看见,这条被她开垦出来的路径。
也就是在这时,她看到阿姊正和许夫人一边商谈着什么,一边朝着她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
“快快快,往边上停停。”她连忙吩咐道。
李清月都还没将目光转向那头,就已先听见了太平饱含满足感的一句高呼:“阿姊,我在这边!”
见她已一边挥手,一边踩着犁车行到近前,真是好一派活力满满的样子,李清月也扬起了笑容,伸手张开了臂膀,朝着她问道:“要不要直接跳下来,我接着你。”
“要!”
李长仪话音刚落,就一点没犹豫地跳了下来,让谁都能看得出,她对于姐姐有着多大的信任。
做姐姐的也显然没有辜负妹妹的这份信任。
这个跳下来的身影正被李清月揽了个正着,而后放在了田垄的土地之上站定。
也不知道是因为这一连串动作的缘故,还是她蹬车许久的气血上涌,李清月看到她的脸上泛着一层红晕,目光发亮地拉着她往那边走去炫耀:“阿姊你看,这是我开出来的路!”
落日的余晖在这个孩子的眼睛里铺了一层灿金色的明光。
没等李清月说话,她便已继续说了下去:“我也好像知道,为什么你喜欢往外走了。”
在这晴空之下,真是好一片广阔的天地,而她所开辟的那条路,才只占据了很小的一道而已。
但不管怎么说,比起她在蓬莱宫花园里抄近路时候踩出来的小道,一定要长得多,也宽得多了。
那么,当一架架辕车被改变了命运的流民推动踩动,交织成一条绵亘数百里的路线之时,谁又会觉得,这只是很渺小的一道呢?
第214章
事实上, 这一道道自高空俯瞰便能看到的痕迹,都不需要等到数年之后,才能发觉其中的改变。
太平的年纪小, 就算将脚踏犁车经过了一番改良,在运作上的效率也比不过其他的那些。
其他的轨迹早已走得更远了。
在十二月到来之前,从濮阳到平原沿线的数处大营都已尽数修建完毕, 也已相继开启了各地的田地规划,只等各处都朝着东西扩张, 最终连缀成片。
“幸好大都督是先在辽东有封地经营。”
“辽东土地荒废多年,寒冻板结的不在少数, 与黄河故道沿线土地在冬日的情况恰好相似, 能将部分农具经由水路运送过来,暂时缓解此地的短缺。”
有这头一批的十字镐与犁车的借调,能节省不少的时间, 冬日期间,随着流民聚集日多, 也就逐渐有了新生产出来的农具。
算算看,等到明年三月之前, 应该足够将这些农具给归还回去。
也不会耽误辽东那边的进程。
泊汋聚集的人口日多,同样也是物资紧缺之时。总不能让那边因为出借的物资过多,反而引发了动乱。
“这不是还应该归功于你吗?”李清月朝着身边同行的马长曦说道。
自出任将作少监后,马长曦所需要管的东西比之前多了太多,尤其是彼时被李清月指定的纺车改良, 占据了她在这几年间绝大部分的精力。
此次前来河道修缮开辟之地, 还是在百忙之中抽调出来的。
好在, 都水监负责水渠河道修建,将作监负责土木工匠政务, 彼此分工明确,马长曦这边主持的部分在后,晚到那么半月一月的,出不了问题。
“大都督还是别这么夸我了,我这几年地位爬升得太快,眼下将作大匠又被陛下擢升为左相,我都快觉得自己能坐上这个位置了。”马长曦感慨道。
“这也未尝不可吧?若我没记错的话,现任将作大匠的李广德由滑州刺史直接升任而来。虽是李唐宗亲,更适于筹措皇室园林庙堂营建,但若论起对民事兵械之物的了解,就还是差了你不少。”
马长曦当年是那等在专业知识上较真的脾性,在今日也还是如此。
听李清月这么说,她还真是一点都不带客气的,“那倒也是。不过我也清楚,我能坐到将作少监的位置上,都已是托了大都督的鼎力支持,再要往上难上加难。”
将作监的业务太广泛了,特别是为皇室服务的部分。
便如今年英国公那三山陵墓,就是将作监的手笔。
这样的一份职务,是很难被交到出任外朝官员都尤其困难的女子手中的。
或者更准确的说,这就不是一个完全唯才是举的位置。
上一任将作大匠阎立本和其兄长阎立德都跟李唐皇室有点关系,他们两人的母亲是北周武帝宇文邕的女儿,而太穆皇后则是宇文邕的外甥女。
至于这一任的将作大匠李冲寂(广德)乃是汉阳王的儿子,怎么算都是李治的从兄。
大唐倾向于将这个位置给何人,已是再明确不过的事情。
马长曦倒是没觉得有多沮丧。
对她来说,真正于她有提拔知遇之恩,既给够了她研究自由与经费,又给了她官职名望的,乃是眼前的安定公主。
既然安定公主觉得她堪配将作大匠的位置,龙座之上的那位天子愿不愿意给她这个位置又有什么关系呢?
总之,先将眼前的事情做好也便罢了。
李清月显然看得出来她的态度,见她已将目光转向了眼前景象,便同她说道:“此次有两件事情急需解决。一件是那个三人两牛的犁车,现在在开垦荒地的时候更多还是效仿南诏所用的这一类,但对随后的田地耕作,可能有些不便,我想将其改作汉时发明的耦犁,并试试能不能将其改成两人两牛,便如曲辕犁一般,在犁箭的灵活转向上再做出一点改良。”
“另一件事,就是大河、大河故道和通济渠之间的衔接问题。除却都水监要督办此事之外,我想让你带领手下工匠对沿河堤坝是否足够坚固,都再做一番查验。”
这也是,为何李清月不敢随便将刘神威折腾出来的改良炸药给用在开凿河道上。
之前为泰山封禅的炸山通路,无外乎就是炸开阻拦道路的山脚而已,河流涉及的问题就要多得多了。
李清月自觉自己不是这一方面的专家,刘神威的天赋也只点在化学上,万一炸过了头,反而为将来埋下了洪涝灾害的隐患,反而有些麻烦了,还不如在开始的时候就先步步为营,将路走得稳当一些。
马长曦颔首:“前面那个好说,之前协助辽东改良农耕器械的工匠都随我前来了,要按这一带的土地特质做出合适的调整不难。我估计流民中都有不少能人可用,毕竟对绝大多数中原百姓来说,靠着土地吃饭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但后面那个,可能要费些时间。”
“眼下正是枯水期,河道两侧受到的威胁不大,我得先让都水监的人将他们测绘出来的河道宽度都汇总到我这里,再带人做个测试。”
什么测试?自然是做个小一些的模型测试一下水流的冲击力。
这几年间因为在鸭绿江沿岸开辟新田的缘故,马长曦已尝试过这样的办法,发觉虽不能完全模拟出自然规律,但也总好过于完全让上天决定会不会淹没两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