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仁轨纵然行事有错,可他这等耿直作风很难结党营私,也是先以大唐民生为重,到底是该当重判,还是应该趁机让地方救灾多出些创举,陛下心中该当有些评判了。
不过当下,可不能让话题被李敬玄为自己娶亲之事做出解释而跑偏了。
武媚娘沉声说道:“行了,下一项罪名吧。”
李敬玄哽塞了一瞬,只能说道:“那妄动寺庙,给当地增添隐患之事呢?”
李清月扯了扯嘴角,“李相应该还记得,泰山封禅之后,天皇传诏各州,令各州新增寺庙道观,各自度化七人,为李唐基业祈福,是七人而不是七十人、七百人,甚至七千人。”
“若是府兵之中多出这等人数,我能即刻带着他们往边境走一趟,再为我大唐建立功勋。这等阳奉阴违之举,你这吏部选出的朝集使不曾上奏,在灾年之前解决,现在怪起旁人以雷霆手段将其一网打尽,是何道理啊?”
“还有!你若还要例举某某之过,必定要说,他还将当地富户缺漏上缴的税钱不经上报,直接用于粮草采购,那我也要同你说道说道。”
“若非他先将徐州刺史仅存不多用于妆点门面的金银都给尽数融了,也觉不够,何必做出此等举动。”
“我倒是想要问问你,在此等窘迫处境之下,他是该当以大唐官员楷模榜样,号召当地在无有名望奖励的情况下主动募捐,还是该当持我宝剑,调度当地府兵,直接大肆抢掠?不,真要如此的话,我看你今日的指控,便应该是请求天皇处斩刘仁轨了!”
李清月这劈头盖脸的一番话说到此,已越显激烈铿锵,“李相若觉自己有此高招,能以德行感化,让人等待朝廷施恩,而非应变时局从中自救,为何不在此地,向天皇请求巡抚江南道岭南道。料来你也不怵前往更为蛮荒动乱之地,为某某做个表率!”
“我……”李敬玄卡壳在了当场。
他如何胆敢向陛下提出这样的请愿。
他自己有多少本事,他还是再清楚不过的。他长于记忆,就算是数千上万的官员信息存放在脑海中,也并不会将其记错,甚至还能为他们找到合适的位置。
这才是为何他能够坐到吏部尚书的位置上,也因为陛下的重用,位列同中书门下三品,成为宰相之一。
可若是真要让他前往南方赈灾,恐怕他是真不知道该当从何做起了。
“还是说……李相觉得自己比起文治更长于战略,想要主动请缨,往边境走一趟,好教外邦知道,我李唐的文臣里,既能出一个火烧海船的刘仁轨,也能出一个水淹七军的李敬玄?”
李敬玄:“……公主说笑了。”
这自然更无可能!
眼见对方这一派意图后退的表现,李清月毫不犹豫地转头朝着李治拱手表奏:“陛下明鉴,所谓的有罪之论,也需将其放在时政局势之中来看。以臣看来,自天灾降世到如今,朝廷的种种举措,已将保民救世贯彻得人尽皆知,但大唐疆域之广阔,凡人毕生都难以由南到北尽数走遍,更何况是汇聚于长安的官员。”
“既然如此,为何不在中央把控之余,集合当地官员与能人的智慧,在必要之时,行必要之举。多给应变得体的官员与富户以奖励,取代擅自开仓赈济的弹劾惩处,难道不更是我泱泱大国的气度吗?”
“规矩规矩!若是样样都要先讲规矩,这天下户口减少之过,究竟要由谁来背?”
“你?”
被安定公主忽然转头看来,李敬玄险些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还是你?”
明明此次并未参与其中的郝处俊面色一变,不知安定公主这算不算是在记着当年的仇,趁机施加报复。
李清月厉声:“看来好像没人愿意背负这样的罪责,可为何对于同僚的应急之举,诸位却个个表现得像是遭到利益侵害的受害者,拿出此等着急问罪的态度!”
若非殿堂之上不得携带武器,李治望着女儿稍有些模糊的身影,恍惚觉得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好像都该将剑给拔出来了。
这份自她幼年之时便不曾改过的果断,真是让人又爱又恨啊……
而她显然还未说完。
“倘若朝堂之上仍有官员存有异议——”李清月的目光朝着在场众人的脸上徐徐逡巡。
或许是因含元殿内的热力上涌,先前落在她大氅之上的飞雪已融化了不少,将赤红的外披给浸染出了数道更深的颜色,竟是让人恍惚生出了一种衣上带血的错觉。
但站在那些本就觉得刘仁轨行事情有可原官员的角度,安定公主今日表现,却是让人不知生出了多少安全感。
她已继续说了下去:“不如往关东走一趟。开辟黄河故道虽已步入正轨,但也仍缺人手,我此次回返关中便是为调人而来,诸位但可亲身体验一番,再来发表言论好了!届时我必定洗耳恭听。”
“不知各位,觉得如何?”
朝堂之上又再一次陷入了沉寂,一如她方才刚刚抵达此地的时候。
不过此刻各位官员的心情,怕是又已发生了不小的转变。
尤其是已被安定公主抢夺了几句台词的李敬玄,现在差点觉得自己和英国公的长孙李敬业是一辈的,只有听她厉声训斥的份。
好在总算是在这大殿之中传来了一声轻咳,像是忽然为他解了围。
“我能说一句话吗?”
众人循声望去,就见开口之人,竟是凉国公契苾何力。
他其实很少在朝堂上开口。
既因他知道自己是个出身外族的将领,回纥部落还时常出现叛乱,所以他一向恪守言行之间的分寸,就算早在数十年前,他就已因战功迎娶临洮县主,与李唐宗室有了姻亲之缘,也并未有过什么逾矩表现。
也因他自觉自己纯粹是个武将,只需要做好打仗动兵之事,不该掺和到政务商讨之中,就千万不要越俎代庖。
大约也正是凭借着这份政治智慧,以及确实优越的军事,才让他步步高升到今日的地位,成为可堪陛下信赖的股肱之臣。
但今日他开口之时的表现上,却并不难让人看出,他此次要说的话,绝非寻常谏言。
而若让契苾何力来说的话,他今日这开口也确是势在必行。
在安定公主第一次提到寺庙藏匿人口与边境作战的时候,他便已隐约意识到,她的话中分明意有所指。
随后听到她对李敬玄是否胆敢统兵的质问,和她不容错认的凝视,让契苾何力越发确信,安定公主确实有些潜台词想要同他说。
再想到昨日陛下召请他进宫提及的吐蕃调兵一事,契苾何力便不难猜出安定公主此举的用意了。
只不过这番话,好像并不适合她来继续往下说了,总得换个人来转移话题。
很显然,契苾何力就是这个最为合适的人选。
比起李敬玄等人,曾经与李清月并肩作战的契苾何力显然要跟她更为亲厚一些。作为将领之中的领头者之一,他也必须在此时说这句话。
李治抬手批准:“凉国公但说无妨。”
契苾何力回道:“眼下吐蕃大敌似有来犯征兆,倘若此次吸取战败教训,直接举兵十数万莅临边境,朝廷要处理的头等要务,就绝不只是灾情。”
到了那个时候,战事会在第一时间取代灾情,成为关中的大事。
别看交战会先发生在吐谷浑之地,但一旦长安方向做出了支援的决定,各地的粮草与府兵调度,必定会有不少的麻烦。
在契苾何力看来,若能将必要的救灾权柄下放给地方,固然有分权的嫌疑,也容易让本就管辖不力的地方,以为这是大唐无力控制天下诸州,却也势必能让关中朝政事务能有余力区分出轻重缓急。
这才是拥有战备底气的姿态。
契苾何力继续说道:“天下似右相这般的能臣干吏绝不在少数,不过是因铨选考察严明,加之京官务必竞争上流,才让他们仍在地方任职,若能得到天皇放权鼓励,自发解决当地灾祸,由朝集使、巡官、御史从旁督辖,等到灾情过去后仍归于朝廷。若能因此解决财政调拨压力,保全各地府兵实力,又有何不可呢?”
“更遑论,以臣看来,与其在今日争论右相所为是否有僭越之嫌,不如商定,是否出兵,又由何人来出兵。”
他话音未落,就已往前迈出了一步:“吐蕃此次来袭蓄谋七年之久,臣虽不才,也想请带兵赶赴西海迎战!”
这句宣战之言,顿时将朝堂之上的紧张气氛,从一个话题推向了另外一个话题。
更让这个话题继续朝着那个方向发展的,是本还有些无所事事的宰相之一姜恪,眼见契苾何力请战,也当即清醒了过来,出列应道:“臣也愿往。”
可怎么说呢,契苾何力先前的那一番话,虽是让李治对于下放救灾权力给地方有了决断,现在他和姜恪的先后请战,却又让李治陷入了新的为难处境。
他并未忘记,英国公在临死之前曾经说过,契苾何力终究还是年龄日长,又还保持着当年作战时候不顾己身的习惯,若是将其派遣到吐蕃地界上,难保不会因此折戟,反而大有可能会让吐蕃找到反击的机会。
而作为契苾何力副将的姜恪,很少出任主将的位置,比起做个将领,其实更适合出任宰相,在地方出现叛乱的时候能对他给出就近的建议,也不适合领兵出征。
李治必须承认,英国公的那番话并没有出错。
朝中可用的将领其实还有不少,可若说谁能最得他信任,也最有取胜的希望——
在他骤然听闻吐蕃来袭消息的时候,眼前第一个浮现出来的,正是安定的身影。
若要安定出征,便不能让她有后顾之忧,那么先前对于刘仁轨举动的争议……
“凉国公与姜相还是不必争了。”李清月收回了朝着李敬玄那张尴尬老脸上最后投以示威的一眼,转向了李治的方向。
“当年吐蕃大相禄东赞死于我手,对吐蕃两路兵马的围剿计划也出自我的布局,如今吐蕃死灰复燃,意欲卷土重来,也合该由我再度领兵出征。”
她话中透露出的自信让人不难意识到,在她方才已然达成的“胜果”面前,这出请战绝非戴罪立功,而是她自觉该当提出的出战申请。
众臣也都能听出,她随后说出的话里,到底有多少底气,又是何等的条理分明,“自当年接回文成公主后,我便建议由她统领一度赴藏的宫人与工匠,完成吐蕃地情的图志,如今早已完工,为我尽数记下。”
“吐谷浑王太后与东女国国主均为我当年支援吐谷浑之时的同盟作战之人,以我为帅,必然要比派遣新将领更易磨合。”
“昔年我曾与钦陵赞卓有过数面之缘,对此人脾性知之甚多,若要与之对阵作战,自恃还有些把握。”
“大唐刚刚遭逢连年灾祸,再度出兵,只怕需要接连调度蜀中、南诏、陇右、安西都护、关中府兵,故而除我之外,无人敢说,自己与各方均有配合,缩减演武练兵时间。”
李清月振声:“臣愿出战吐蕃,敢请陛下成全。”
这是一番,李治不能不为之所动的请战说辞。
但或许也正因为这种无可替代,也难免让他有很短的一瞬在想,若是他忽然在此时还说要对刘仁轨施加惩处的话,安定会不会说,不如让刘仁轨戴罪立功前往吐蕃,到时师徒联手,还能呼应一番覆灭高丽之战的情景。
而不管是否有这样的一段插曲,无可争议的一点都是——
比起契苾何力和姜恪,比起本就身在西海的裴行俭,比起薛仁贵、李谨行、高侃等人,这个前往藏原作战的重任,必须落在安定公主的身上。
既有这样的重任加身,她先前为了维护刘仁轨,在大殿上做出的过激表现,都绝不可能予以重罚了。
他这个陛下可能还应该说……幸好安定因为要从关中调人的缘故回返,才让他在军情紧急的时候,能直接将这份主帅重托给交付出去。
于是朝堂之上的臣子听到的,便是陛下随后的一番诏令。
吐蕃大敌不可轻纵,必要令贼寇遭遇迎头痛击,方能令大唐边境安定。
以安定公主为主将,阿史那卓云、薛仁贵、高侃为副将,凉国公督办后勤与府兵调度,出兵西海。
地方灾情必要之时可不必上奏中央,有司奏表在一月之内抵达长安即可。
咸亨二年元月行舍禁开山之道,以保难民过冬。
……
而更让李敬玄觉得眼前一黑的,是陛下随后朝着安定公主说出的一句话,“令刘仁轨巡抚河南道后,前往河北道开河辟田之地,接替你九河使的位置。若治河不成,他就别回来做宰相了!”
李清月抬眸与武媚娘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一份喜色。
这番由刘仁轨当先发起的争论,本就是为了借机给李清月再赢得一份在朝堂与民间的威望。
而今日所得到的结果,甚至比她们此前估计的还要更好。
吐蕃的突然来袭,还让她在朝堂之上无可替代的地位越发昭然,也等同于是在李治做出决定的想法上推了一把!
安定公主的领兵出征,恰恰是在为这场救灾调控中的争执给出一个台阶。
至于刘仁轨会否因为“治河不成”而丢了官位?
此前李清月如此果断地申请开辟黄河故道,为许穆言争取下来了这个度支巡官的位置,将辽东实践过的种种手段用恰当的方式呈现在这片中原土地上,难道是为了看着它失败的吗?
力争地方灵活救灾的刘仁轨在做出了这等先斩后奏的举动后,非但没有被革职查办,反而继续被留在救灾前线,从某种意义上,都该当算是李治做出的退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