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蓬几乎无视了敌我之分,直接悍然发出的强劲箭矢!
杀敌也杀己。
当箭矢到来的瞬间,倒下的除了唐军,还有相当多的吐蕃人。
可对于钦陵赞卓来说,若不能尽快破除唐军对于吐蕃整支队伍的切分,完全扭转吐蕃所处的被动局面,不过是早死还是晚死的区别。
与其如此,还不如先让这些正值分界线上的吐蕃士卒为国事牺牲。
他甚至不曾回头去看,方才那个为他迎战阿史那卓云的亲随将领,已经被斩在了一把长刀之下,死咬在后的陌刀与重甲队更是给吐蕃兵马带来了莫大的伤亡。
在齐聚于一处的箭雨来袭之下,他已带着紧紧护持于身侧的骑兵一并,于瞬息之间凿穿了那道屏障。
“好一个钦陵赞卓。”
李清月凝视着那一条重新连通的水流,对于这位吐蕃主帅的两次抉择都不免有几分敬佩了。
他这等毫无顾忌牺牲士卒的打法,对于李清月来说,没有一点参考价值。
但就算是她都不得不承认,这等做法固然会令不少士卒齿冷,可对于弱肉强食的吐蕃来说,这又何尝不是一出由主帅发起的壮士断腕,只为了能给目前落在后头的精锐部众以破阵会合的机会。
自谷口的另一头,且战且退的吐蕃精锐中就出现了一道振奋欢呼之声,也让这其中除了断后的那一批人手外,有相当一部分得以挣脱出了原本的泥潭,从而撤退而去。
是,这些由卓云统帅的唐军确实经由了为期一月有余的山地训练。
可要知道,就在此刻,其中一方的目标只是杀敌,而另一方却是背水一战。
以至于在这两道人流的冲撞中,这道被箭阵给冲开的豁口变得越来越大。
卓云一刀劈开了眼前的又一员拦截之人,抬头就见,那主帅帅旗已在距离她二三十丈外,要想凭借着她的调兵速度,恐怕是来不及做出拦截了。
她也当机立断地做出了选择。
先与高侃合兵,将吐蕃这些试图拖延唐军的士卒给解决在此地。
数万人的交战之中,本就需要抓住此消彼长的契机,真能做到直接斩将夺旗的才是少数。
何况——
在钦陵赞卓错误地选择了来袭青海湖的时候,他所遇到的危机可不是他能决定的。
真正的杀招还在后头呢。
李清月一边翻身上马,在山岭之上疾奔,一边下达了指令。
“来而不往非礼也……”
他能狠得下心,将唐军和自己人一起杀,李清月为他准备的这份礼物,却完全可以只针对吐蕃而来。
所以也便是在钦陵赞卓彻底越过了和唐军纠缠的这一段激战地带后,他忽然听到了一道道尖锐的破空之声。
伴随而来的,还有自高处发出的一声哨响,仿佛正是一句回荡在山谷之中的……
钦陵赞卓抬头看去,眼神一震。
那哨响不是寻常的进攻,还是一个放箭的信号!
不,不仅仅是弓箭,还有弩箭与落石。
它们此前不曾在和吐蕃的交战中展现出威力,甚至让钦陵赞卓在心中腹诽,唐军的主帅果真有些妇人之仁,舍不下狠心来个杀敌绝招,也觉大约是峡谷的宽度限制了发挥,又或者是唐军在筹备埋伏的时间不足。
却怎么也没想到,它们会出现在此时。
这也显然是一出将人手全部集中在一起的可怕打击。
钦陵赞卓的反应奇快,一点没犹豫地举起了挂在马侧的盾牌,挡下了迎头罩下的第一批箭雨,也让他有了须臾的时间,看清了这片弓箭手覆盖的范围,可与他同行的其余吐蕃士卒便没有这样好运了。
这些留守在大非岭这一端的弓手队伍早已处在了蓄势待发的状态,只是他们早已听安定公主说过,若是他们在敌军第一次经过的时候就动手,反而不能起到更大的扰乱军心效果。
他们也知道,弓弩的上弦时间对上骑兵冲锋的速度存在不小的劣势。
所以这其中的每一个人对自己射出的攻击都有着最为谨慎而快速的考量,更是在养精蓄锐之后发出的这一箭。
要的就是一击即中!
距离钦陵赞卓最近的一名亲兵就被一支横空飞来的弩箭扎进了头颅之中。
随着他失去意识,松开了对骑乘战马的控制,他也直接被甩了下来,被随后快速赶过的战马给碾碎在了马蹄之下。
与此同时,在山岭高处弩箭上弦的速度,更是已发挥到了极致。
这些吐蕃士卒本以为冲开了唐军的中道拦截,便已有了活命的希望,却迎来了这样的一出“惊喜”。
霎时间接连响起在山谷之中的哀鸣,让前方原本处在队尾现在处在队首的吐蕃兵马止住了脚步。
他们不敢确定,唐军到底是一直在针对着钦陵赞卓所在的位置发起进攻,还是在大非岭之外,仍有另外一道夺命杀招。
也正因为这连锁反应,钦陵赞卓在面对身旁士卒伤亡不少、自己也面临莫大威胁的时候,还需要面对另外一出挑战。
这些人因为恐惧而停止的逃命,也让原本完成了顺利转向的吐蕃军队陷入了停滞。
他们的头顶上没有落石飞箭,可他钦陵赞卓的头顶有啊。
他甚至来不及做出向前方发出继续前行的告诫,就觉自己的后心忽然一痛。
“我射中他了!”
李清月赶赴此地的时候就听到了一声惊呼。
但……
但当她循声朝着下方的沙尘飞扬之中看去的时候,却不无遗憾地发现,钦陵赞卓确实中了箭不假,可他只是短暂地伏在了马背之上,仿佛真被这一箭给按了下去,并没有死。
趁着唐军短暂的欢呼与探查,他正让自己的战马以一种近乎发疯的方式撞出了这片伏击之地。
在纵马急速冲出这片箭雨之后,他又已重新坐了起来。
李清月的目力极佳,便不难看到,从他后背的铠甲情况来看,那一支弩箭射得相当之重,可惜他的铠甲之内应当有一副形同明光铠的阻挡之物,让这支箭真正插入体内的距离相当有限。
以至于它并未影响到,这位吐蕃主帅依然能够维系着全军的军心,还当先一步地朝着谷口方向冲去。
在这等生死攸关之际,没有人会觉得主帅退避的速度如此之快有什么问题。
恰恰相反,这些接受着他指挥的人都没有忘记,他们只是从吐蕃大军中分出的四分之一,还远远不到落败沦亡的地步。
他们需要噶尔将军做出抉择,就像是先前决定了是退而不是进一样,给他们重新指明一条道路。
也正是因为钦陵赞卓的死里逃生,让那些一度停止不前的脚步又重新动了起来。
“将军……”
李清月虽觉遗憾,但眼看着下方吐蕃士卒横尸,她又不觉得自己该当被这个小小的“失败”牵绊住心神。
“追!还有,将你们的箭朝着这些剩下的吐蕃人身上射。”
别忘了,人头是算战功的。
此时削弱掉钦陵赞卓多少人手,在随后就能为唐军赢来多少优势。
李清月则亲自带着余下的士卒先行追击而去。
该说不说,钦陵赞卓和禄东赞这位枭雄之间确有相似之处。
如果说禄东赞当年能在局势窘迫的情况下,选择先杀入吐谷浑境内,给自己谋求出一条逃生之路,已算是急智的表现,那么今日的钦陵赞卓,就是将这份智慧,还用在了统御兵马之上。
来时的谷口并没有唐军在此地设立的埋伏,只有与先前一样平静的大非川。
或许唯独的区别,只是经由了一番往复缠斗之后,已到了日暮将至的时候。
钦陵也顾不上庆幸自己的劫后余生,也顾不上在重见草场的那一刻心中油然涌出一份,就已快速平复了心情,做出了下一步的指示。
他的危机还没解除。
即将到来的夜晚并不是他逃命中的保护伞。
毕竟,穿过大非川盆地之后的那道“必经之路”,要远比大非岭中的道路狭窄上数倍,倘若继续保持着撤离的架势,在这道谷口势必要造成吐蕃兵马的拥堵,反而给了后方的唐军以追击赶上的机会,浪费了后方拖延追兵的士卒做出的牺牲。
在求生的本能面前,钦陵也不敢确定,所谓的军令如山到底能否起到应有的效果。
先前就已经有过一次体验了。
他也不会忘记,在前方其实还有唐军先行派遣出去进攻乌海大营的兵马,谁知道会不会在此时已经等在了后头。
所以他必须换一种方式来破局。
电光石火的抉择间,钦陵赞卓下达了指令:“在山口结栅,据险而守。”
身被数处伤口的跋地设当即接过了钦陵赞卓给他额外布置的任务。
当其余士卒尽快前往附近寻找安营扎寨戍防之物的时候,他则带着一队战力损伤不大的精兵,直接迎上了唐军的追兵。
已经将近持续了半日的交战,让追击的唐军和被驱赶的吐蕃兵马都已陷入了极度的疲乏之中。
但跋地设还是拼着一口气等到了第一重营寨结成完毕,得以在夜色篝火之中退回到了主帅的面前。
“大帅,我们……”
或许是因为夜色浓墨的掩护下,钦陵赞卓不再需要让自己充当一个从容如昔的主帅,跋地设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当将军朝着对面的唐军看去之时,尤其是在望向那个终于出现的主帅身影的那一刻,一种难言的沉默笼罩在了他的面容之上。
他仿佛是终于意识到,在来时信誓旦旦的报仇,在对方的成长面前,依然是一个天大的难题。
“伤亡如何?”钦陵赞卓自亲兵手中接过了一袋肉脯,快速将其吞咽了下去,以求能够尽快恢复作战的体力。
他背后的那支箭也已被取了出来,因为伤口不深,进行了简单的包扎,不影响他的行动。
跋地设起先的张狂早已彻底收敛了起来,在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更是难以避免地想到了此前白兰羌族长对他做出的“诅咒”。
他叹了口气,“大概损失了将近万人。”
就算是侥幸逃奔此处营盘,也大多身上带伤,难以发挥出全部的战斗力,可想而知,唐军的这次预谋反击,到底给他们造成了多大的问题。
他也毫不怀疑,若是他们不能想个办法从此地脱身,就算现在还能够拥有这处临时搭建的营地,阻挡住唐军的攻势,随后的伤亡势必还要放大。
“我知道了。”钦陵赞卓忽然将手搭在了跋地设的肩头,“我要你去做一件事。”
“大帅但说无妨。”眼见营地之中的气氛,跋地设甚至觉得,若是大帅要让他直接送死也没什么关系。
若能将吐蕃精兵带回去和乌海的那头会合,他这个莽夫若是死了也显然很有意义。
“你放心吧,我不是让你去送死。”仿佛看出了他写在脸上的表情,钦陵赞卓叹了口气。
比起他给跋地设安排的任务,或许他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情,才当真叫做送死。
但在今日的危局之中,谁知道这不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