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兔未死,走狗已烹,吐蕃鼓舞军心之法,大唐愧有不如,且看三年春秋之后,域中为谁家天下!”
……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动手。”
芒松芒赞一边说着让人将其砸了,一边却已自己看到了那最后一句,只觉胸中的那一口郁气已经攀升到了顶峰,急需一个将其发泄出来的途径。
他是完全没有想到,唐军的檄文之中,竟会将禄东赞父子把持朝纲、威慑王权完全颠倒黑白来写,说成是他们在吐蕃赞普的授意之下,要进行对外侵略。
悉勃野家族自称天神后裔,向来已习惯了在人前打造形象,故而顺理成章地将这个任务交给了臣子。
臣子若是办不到这件事,他就可以用对方通敌叛国为名将其铲除。
也正是今日噶尔家族所遭到的清算。
芒松芒赞自己身处局中,自然知道这等春秋笔法到底用得有多精彩,又与事实到底有多大的差距。
所谓的内无宗亲,完全是因为他祖父松赞干布的父亲是遭到反叛者的毒杀,让祖父被迫在十三岁担负重责,根本不可能有多少兄弟,他的父亲早夭,同样没给他留下什么帮扶的兄弟,而他如今也才只有二十二岁而已。
所谓的外无重臣,也不过是因为禄东赞大权独揽,根本没给其他人以表现的机会罢了。
但其他人不知道啊。
芒松芒赞下意识地朝着周围看去,甚至觉得有些人朝着他看来的目光里都多出了几分微妙的意思。
他们恐怕看到的,只是那番写出酣畅淋漓之感的批驳,是唐军掺杂在其中确实没有作假的战绩,还有……还有那出投敌可享富贵的号召!
他一点都不信,那位大唐的安定公主真是因为不忍心让铁蹄踏过噶尔家族的尸骨,这才做出了后退一步的举动。
这仅仅是因为,她在等着用一种更加名正言顺,也消耗更小的方式入主此地。
而三年,正是这封檄文的截止时间。
其心可诛啊!
无论是这其中对于悉勃野家族过往的熟知,还是对吐蕃内部局势的明了,都让它变成了一把扎人胸膛的尖刀。
芒松芒赞更后悔的是,他到底为何要抱以这等谨慎小心的态度,才让奴隶去运送这些石头,以至于这封檄文不是先被什么人在城关之外看到,而是直接曝光在了大庭广众之下,成为了吐蕃王室一个对外公开的笑料。
他再如何喊着要让人将其捣毁,也已无法改变一个事实。
这块巨石上的文字已经变成了起码有数十人看到的东西。
不,很可能还有更多。
因为在场的人里有并不认识大唐文字却熟悉藏文的,能以另外一种方式看明白这上头写的东西。
虽然在表达上不如汉字精炼,也不如它读来荡气回肠,但文字这种东西,只要能用来表情达意,原本就是成功了。
不断响起的铁锤铁铲之声,让巨石上的文字一点点剥落下去,逐渐变成了一片被凿平到模糊的痕迹。
可芒松芒赞很清楚,这些字样是不会轻易被从人的心中抹去的。
他回头看到的其中一位将军惊惧的目光,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们都怕自己会成为下一个赞悉若,下一个……钦陵赞卓。
“赞普!”
芒松芒赞忽然觉得喉头一热,一口血喷出在了当场。
在眼前那人疾奔而来的脚步中,他又恍惚意识到,对方恐惧的好像不是他会不会再行卸磨杀驴之举,而是他这位吐蕃赞普的身体。
悉勃野家族早亡的命数,还不知道有没有传承到他的身上……
但在他忽然晕厥当场所造成的混乱中,他是暂时无法顾及那么多了。
他也更看不到,对于送出的这份檄文,李清月其实根本没那么在意达成的效果,只当完成了对于唐军退兵之前的最后一份送礼,便已如同她让骆宾王在檄文中所写的那样,考虑起了她离开藏原之后的收尾问题。
这些归入唐军管辖范围内的子民,自然是不能继续按照奴隶制社会的传统来进行管理的。也就意味着,在吐谷浑正式转换政体之前,这些地方会由裴行俭所主持的西海都护府来管辖。
按说裴行俭先后负责过西州和沙州的民生治理,在处理起这片扩张出来的领地上应该能算是得心应手了,但想想这片拓展出来的地盘若是往南推进,其实还关系到由藏入川的这片区域,等同于会让西海都护府上连西域,下接南诏,西承吐蕃,东接陇右,李清月又觉得不能直接让他接手。
这样一个都护府的划分,姑且不说往后换长史时候的情况,就算是今日,李唐的陛下也不会允许有人坐拥这样可怕的一片区域的。
换句话说,这片新拿下的土地应该得成立一个新的都护府,不负责往北的连接,只负责收容吐蕃民众,督办吐蕃前线战事,将吐蕃牢牢锁死在卫藏四如之地。
“你在犯愁由谁来出任这个新都护府的长官?”文成公主问明了李清月操心的东西,出声问道。
“是。前线肯定是要留一名将领的,用于将留守此地的府兵和俘虏训练成一路应战吐蕃的精兵,这个任务我打算交给薛仁贵。”
此战完毕,高侃要调回单于都护府,卓云要调回安西,确保各方局势稳定,剩下的人里还是薛仁贵合适一些。
“但是……还得调个既有军事头脑,又有抚民之能的官员过来。”
文成笑了笑:“我看你还想说,此人得跟你有些交情,以便你再来藏原之时能够与你配合默契,绝不给你添乱。”
“这是自然。”李清月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往后此地就是我进攻吐蕃的前哨,一应人手与物资起码要由此地提供一半,才能有余力往吐蕃腹地蚕食。若是个与我不睦的人坐镇在此,还不知道要惹来多少麻烦。这个人还得对藏民的生活习性多有了解,绝不能苛待于他们,反而毁了我送去的那份檄文里宣称的口碑。”
按照这个条件的话,裴行俭的夫人库狄氏其实能做到其中的一部分,但她的资历太浅了,地位也不够,不足以说服朝臣让她坐到这个位置上。
何况,既然先有裴行俭出任西海都护长史,这个附近成立的都护府就不能由他夫人从中任职了。
也不知道直接将刘旋或者姚元崇调来此地有没有可行之处……
李清月刚想到这里,忽听文成公主问道:“你觉得,我如何?”
她转头朝着并肩同行的文成公主看去,就见对方脸上写满了认真之色,显然并不是在仓促之间做出的决定。
李清月:“我以为……”
“你以为吐蕃是我远嫁的伤心地,在此次为唐军进攻出了一份力,解除了当年心结之后,就该当重新回到长安,过上惬意安稳的日子?”
“那倒不是,”李清月摆了摆手,“我和我阿娘手底下的事情还多着呢,您想闲着也没这个机会。”
文成眉头一挑。
李清月讪笑:“我就是说个意思。总归在长安城里再如何劳累还是有休沐的,而且也能寻早年间的朋友谈心……”
“但我今日觉得,重归藏原之上,好像不是一件那么难熬的事情。当年的我是身不由己,但若我能把握住自己的命运,也不过是换了个住处而已。”文成公主的目光落在了远处的草甸上。
时至五月,绿草都已彻底脱胎了颜色,在日光之下,因未散的晨露又有一抹金辉掠动。
目之所及的景象,只让人有种心胸自然开阔的自由气息,也让文成随后的那句话里带上了一缕笑意,“何况,我现在不是踩在大唐的疆土之上吗?”
这片大河的发源地,在当年侯君集发兵藏原的时候才被大略探知了虚实,又直到今日,才成为中原王朝所统辖的领地,仿佛这周遭群山的起伏,也正是这一片土地跌宕履历的真实写照。
文成公主继续说了下去:“你不用担心我对军事所知不多,弘化还在吐谷浑,会从旁协助于我,还有你说的库狄夫人与敛臂女王。”
“你也不必担心我会对吐蕃还有什么怜悯之心。当我在告知骆宾王可写于檄文中的内容时,我就发现,我对于曾经照看过的那位赞普,可能并没有那么亲厚的感情。”
“至于这片土地上的牧民……”她语气平和地说道,“我很清楚,唐蕃之间的战争跟他们并没有多大的关系,当年我能带来中原的技术教授于他们,今日我也能用大唐的礼法教导他们。”
“这么一来,也就只剩下一个问题了。”她拧着眉头,似乎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
“什么问题?”
文成公主目光定定地朝着李清月看来,在其中蓄满了不容忽视的殷切:“这个官职请封,怕是除了你这位出战吐蕃的主帅之外,再没有人能做到了。”
“安定,我想,也能为你治理好此地,你可敢信我?”
李清月挽住了她的臂膀,这才继续往前走去:“您忘了吗?我都已经跟吐蕃腹地的那群人说了,我是将您聘为军师的。主帅撤兵还朝,军师代为镇守前线,再理所当然不过了。”
“不过我得将话说在前头啊,若是在此地养出了好马,您光想着送去给我阿耶,我必定跟您翻脸。”
文成公主闻言笑了出来:“瞧你这话说的……”
她将其送给天皇作甚。
现在,已不是弘化需要亲自前往长安,低声下气地请求大唐发兵支援的时候了。
……
当大唐的兵马在完成了最后的调拨驻军撤兵向东回返的时候,李清月策马徐行之间回头朝着后方看去,正见远处的山坡上,带人送行的文成公主朝着她挥了挥手。
这个两两相望的场面让人倏尔想到了当年迎接文成公主归国的时候,却又与当年截然不同。
现在她可以双脚踩踏在这片土地上,用另外一种方式去丈量人生的长度。
也就像她所说的那样,她现在还站在中原王朝的疆土上,让她自有一番底气——
倘若她想要回家的话,随时都可以回去。
李清月摸了摸下巴,又忽然笑了出来,不对,既然要做一方都护府长史的话,也不是“随时”都能擅离职守的。
但想来,文成姑母不会介意于这份职责所带来的限制。
“你在笑什么呢?”李素筠策马赶上,好奇发问。
“我在高兴……”李清月朝着李素筠的脸上看去,忽然话锋一转,“我在高兴我能班师还朝,给阿娘带去捷报了,怎么说也离家半年时间了,总有些归家心切的。也在想,你说我能给你请来个什么职务呢?”
“我……”
“你可别推辞啊。”李清月打断了她的话,“你看看文成姑母是何等豪迈气魄,直接就说要当都护府长史,你明明手握射杀了跋地设的战功,要是什么都不想要,那真是对不起我当年送给你的这份礼物了。”
李清月指了指她身边的这只红罗金书箭袋,两人相顾一笑,都仿佛回到了当年元月初一互赠礼物之时。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份追忆往昔之间不需多言的情谊,让李素筠忽然觉得,自己实在不必将有些请官之中的担忧宣之于口。
安定应当……已经做好迎接风浪的准备了。
将吐蕃一路逼回卫藏四如腹地,将大唐国境拓展到了唐古拉山之前,纵然还不到将吐蕃灭国的地步,但也足够让她有这个底气,去争取更多的东西。
她也随即听到安定朝着军中高呼了一声,“诸位,随我班师长安,为诸位庆功!”
辽阔的藏原草场上吹过的轻风,好像也将这句话给送出了很远。
随即响起的一声声呼应,也一如出发之时的“必胜”之言,形成了一片沸腾的声浪,托举着这列凯旋的军队越过来时途经的紫山柏海、赤岭青海,回到湟水穿行而过的鄯州,走上途经陇右道回返长安的道路上。
钦陵赞卓透过这些雀跃的士卒,看向了那个被簇拥在中间的人。
他曾经野心勃勃地想要搅乱大唐在西域的布置,换来吐蕃进取青海的机会,却在对方的奇兵面前折戟。
他也满心想要率领重兵东进,洗雪当年的耻辱,却被推入了更进一步的深渊之中。
比起他这个也曾经被人称为年少有为的败寇来说,这位安定公主好像才真正诠释了到底何为壮志凌云,少年恣意。
她同文成公主道别,同西海都护的裴行俭道别,同敛臂女王、弘化公主道别,又和一个个驻扎于此地的士卒道别。
站在钦陵赞卓这个囚车之中的旁观者视角,比谁都能看得清楚这其中的得道者多助。
他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输给的并不是安定公主一个人,而是一支以她为核心的队伍。
她们不曾忽略掉吐蕃这个后起之秀的任何一点威胁,也在站上了那块跳板之后积蓄起了一种不容忽视的力量,最终变成了……
今日吐蕃的落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