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郎五郎,放在宫中就是五皇子。
李治现下共有五个儿子,其中序齿最末的,是和武清月同母所出的李弘。
出身于永徽三年的李弘。
若是武清月能说话的话,就该称呼对方一声兄长。
说起来,李弘的这个“弘”字可不是什么寻常的名字。
汉末混战,道教兴起,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天灾人祸几乎从未断绝,更是给了道教发展流行的土壤。到了唐初,天下虽已平定,却仍有一种谶言,说是太平盛世若要到来,太上老君的化身必须降临人间,而老君化身的名字,就叫李弘。
唐以道教为国教,李治给这个儿子取了这样贵重的名字,其意义不言而喻。
当然,眼下还一团孩气的李弘不知道自己名字的分量,也还没这个本事给大唐带来盛景富贵,只是坐在宫女的臂弯里,遗憾不能继续戳到小婴儿的脸蛋。
他含含糊糊地张嘴,喊了声“妹妹”,而后——
借着居高临下的视线,他好奇地打量起了摇篮里的小婴儿。
年初妹妹出生的时候,阿娘就指着让他喊过妹妹。可之前“妹妹”不是睡就是哭,让他觉得好没意思。
前几日倒是醒着的时候变多了,结果他自己生了病,被隔在偏殿里,怕将病气过给旁人,直到现在才放出来。
好在现在也不晚。他能出来放风了,正好可以同妹妹一起玩!
但他话音刚落,便见等来的不是妹妹的回应,而是顷刻之间,照看小公主的宫女用同样不慢的速度冲了上来。
一个拦在他和妹妹之间,挡住了他的视线。
另一个则是快步走到了摇篮边上。
这位宫人照看婴孩的经验丰富些,眼见小公主的目光追着李弘挪移,就连脖子也转了过来,连忙将她的小脑袋又给扶正了过来,以防这扭头对她尚且脆弱的骨头造成什么损害,转头便道:
“将五郎带过来也得当心着些,两个孩子凑一处,摔着了怎么好?”
她皱着眉头朝着抱起李弘的宫女看去,面带谴责,又追问了一句:“他是个孩子不懂轻重,难道你也是吗?”
宫女间论资排辈是常态,一听这话,对面那位下意识地便后退了两步。
她讷讷接道:“……五郎想来看看,我等也不好拦阻。”
安仁殿中的看护宫人可听不得这话,当即又是一挑眉,“此话你敢在昭仪面前也这么说?”
抱着李弘的宫女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不敢,当然不敢。
刚将五皇子带到这里,她便意识到了问题。
她有照看小皇子的职责,安仁殿内留守的宫人,也有照顾小公主的义务。
所以她们在这眨眼间将小公主保护妥当,就算将她和五皇子当做贼人来防,也没有任何一点问题。
她确实是不该来的。
可在这短短一瞬的交锋中,她能理解这个反应,也觉自己确实做了错事,对尚且年幼的李弘来说,这一出“防贼”,便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
他直觉自己想找人玩的愿景好像要落空了。
而如果说,母亲将不少注意力分给妹妹,他又被迫限制出门,忍受病痛折磨,已经让李弘近几个月间心中不安,那么眼前所发生的事情,就是再加了一把火。
一想到这里,他一拽宫女的衣袖,用最直白的方式表达起了自己的不满——
他哇得一声便哭了出来。
“哎呀,五郎莫哭。”宫女哪还顾得上别的,连忙将全部的注意力都转回到了怀中的小皇子身上。
这一哭可真是把她吓得够呛,谁让五皇子身体不好,近来才有好转,若是因这一哭引动旧疾,可绝不是什么小事。
真要出了什么岔子,她扛不起这个责任。
可不知怎么的,平日里的安抚拍背之法在此时好像完全不起作用,反而让五皇子手脚并用地想要从宫女的怀中挣脱出来。
“愣着做什么,还不将人带回去,”安仁殿中的留守宫人连忙低声斥道,“你还指望我将小公主抱出来给五皇子看,把他哄好不成?”
李弘金贵,小公主也金贵,还要更为年幼。最好的方法当然是先将他们两个分开。
对面的宫女一听这话哪敢犹豫,匆匆回了个“是”字,便将还在抽噎的李弘给抱走了。
只一会儿的工夫,这里就恢复到了李弘来前的状态,好像方才发生的种种都是错觉,徒留下这婴儿床中的小公主还在原地发呆。
武清月侧着耳朵听了片刻,听到偏殿的门发出了合拢的声音,李弘的哭声被门扇隔绝开了一部分,又渐渐消停了下去。许是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就再听不到声响了,倒果然是小孩子会有的表现。
耳闻没了动静,留在此地的宫人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见小公主并未因这出意外受到惊吓,更是放下了心。
她们却浑然不知,此刻那床中女婴何止没觉得惊吓,还正在心中啧舌,对这出不太美妙的相遇发出了两句感慨。
比起和母亲的见面,和这位兄长的相见真是兵荒马乱得多,就是不知道下次见面的时候,李弘还记不记得这一出。
要是还哭的话,那就有意思——
等等!
武清月的心头一跳,眼中突然闪过了一抹异彩。
李弘他……来得好啊!
他这一来,既是让她认了个脸熟,又是给她来做了个示范。
她虽并未在“母亲”面前暴露出自己换了个芯子,可归根到底,她也只是在身体上像婴儿,心智上却绝不是。这强硬转变的身份背后,她依然对于“婴儿到底会做什么”,还有些不明确的认知。
李弘却不同,他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孩童。他也凭借着自己的举动提醒了她,这年头还有一句话,叫做——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这是对于婴孩来说不需要顾及脸皮也能用出的武器。还是一把利器。
而偏偏在此时,最没必要顾及的就是脸面。
武清月很快在心中做出了决断。
——
两日后的夜间,安仁殿内忽然爆发出了一阵嘹亮的哭声。
第4章
那实在是一声有够惊天动地的哭声。
甚至让人有一瞬间分不出,这到底是干嚎还是真在大哭。
但很快,声音就已经完全变成了婴孩的嚎啕抽噎,也立刻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绷紧了心神。
宫人不会想到这是某人在刻意假哭,毕竟当今也没人知道还有穿越这回事,她们只知道,这必然是那位小公主出了大问题。
更麻烦的是,早在两个时辰前,武昭仪就已前往立政殿伴驾去了。
所以,在这个被武清月刻意挑选的“发难时间”,若她们不能将小公主的异样情况给安顿下来,此事势必要上达天听!
这对于这些宫人来说绝非好事。
唐宫之中虽对宫人出入禁宫、与前朝往来没有十分明确的规定,但对赏罚分级,却自有一套严苛的规范。
历年来不乏因罪罚没陵园去做看守的。比之终老深宫葬入“宫人斜”,还要难捱得多。
既不想有此种待遇,自然不能在大事上出错。
澄心早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拔腿便想去喊乳娘,却忽然顿住了脚步,“小公主才吃饱,应当不是因为饿的。”
婴孩啼哭,大多因为生理需求,不是为吃的,便是因便溺之事。
既然前面这个原因被她给排除了……
然而紧随其后的便是另一名宫人一句,“我才给小公主换过兜裆布。”
那剩下的可能性里,该是疾病占了多数。
这不由让人心头一紧。
澄心掣着灯烛,同其余留守宫人一道围拢在了那婴儿床的旁边,见嚎哭的小公主早已被年长些的宫女抱在怀中安抚,却丝毫也没有要止住哭泣的样,更觉心中惴惴。
借着灯光,众人不难看到她此刻的样子。
她死死地攥着拳头,哭得脸都通红了,似乎还憋着一口气在胸腔里不上不下的,要用于紧随而来的下一阵嚎啕。
“快!快寻医官来。”
好在因早前武昭仪生产的缘故,加上照看皇子李弘和小公主的需要,尚药局在安仁殿的边角留了个办事之地,由两名医官坐镇此地。
她们不必同其余宫女一般,在轮岗之余夜间归于掖庭居住,倒是方便了此刻的看诊。
可这二人竭尽所能地检查了一番,也未从小公主的身上查验出任何不妥。
那孩子还在哭。哭得无比凄惨。
主事医官的脸上都不由泛起一层冷汗了。
她在唐宫之中二三十年,经手过的孩童也不在少数。
先帝幼子曹王李明、当今陛下的长子李忠、三子李上金、还有那前两日来过主殿的五皇子李弘,都曾由她照管过,但没有一个是如小公主这般的。
医书之中的婴儿疾病里也没有这一出。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觉得这哭声里还有几分令人触动的伤怀,仿佛其中情真意切。又因这想法有些可笑,连忙收了回去。
可她哪里知道武清月此刻所想。
若是寻常时候,她或许还难哭出声。
但她眼下所面对的情况何其危急!
她要是不能哭出个好歹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再有七日她就要结束这来之不易的第二次生命。
再想到,她这一死,说不定又要让后来人对武皇行事种种做出误解,还给牵扯上一堆子虚乌有的罪名,她便更觉悲从中来。
这可真是……哭得再伤心也不为过了。
但放在她这里是“有感而发”,对那些宫人而言,却着实要命。
“若真非病痛作祟,许是巫……”医官的后半句话未说完,便收到了在场其余众人瞪来的一眼,当即止住了话茬。
她想说什么话,旁人多少能猜到些,无外乎便是巫蛊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