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贡院的门都还没开,你来得这么早?”
宋之问回道:“也不算来得早吧,听说礼部贡院办事向来有点慢,提早些过来,也能将文状早些填写完毕。”
他答话得从容,垂在冬日厚氅之内的手却紧紧攥了起来,目光也不住地在贡院大门上逡巡。
郭元振锋芒毕露,也何其坦率地在国子学中便坦言了自己想要拔得头筹的想法,宋之问却是在回家和父亲又商议了多时后,这才决定了参加此次科举。但若论起野心,他却一点不缺。
就算不能位居前列,安知不能因此次参与考核的胆魄,为圣人所看到,进而得到新的机会。
科举还未正式到来,在这贡院登记参考的前夜,宋之问却觉自己也一度难以入眠,以至于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便已出现在了这里,比起郭元振和他相聚的时间还要早得多。
“也对,”郭元振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答道,“听说礼部尚书他……”
向来是不太办事的。
但还没等他将这句话说完,宋之问便忽然眼前一亮,“门开了。”
到他们这些考生入内登办手续的时候了。
“走。”郭元振毫不耽搁,直接和宋之问抢到了队伍的前列,也成了先一批进入礼部贡院的人。
相比起那些需要拿到生徒资格才能来到此地的人,他们这些已先进入国子学的,在办理起手续的时候都要方便一些。
凭借着在长安城中混出来的眼力,郭元振也敏锐地留意到,这些负责递交文状给他们的人好像并不是礼部官员,更像是……
匦使院中的人手。
在上个月,铜匦之中的最后两匦也因士人云集长安而开放,变成了延恩、招谏、伸冤、通玄四匦,将献颂赋、言朝政、伸冤情、品民生的种种言论,都汇总到了天后的面前。
前来长安的士人之中总会有对此门路感兴趣的,便尝试着前去投递,虽说这其中真能通过这条渠道让自己直接跳过科举获得仕途高升的还不曾出现,但这些人投递出去的文书基本都得到了有司的批复回应。
足以见得,在这铜匦上书的门路背后,还有着一套完全与之匹配运行的筛选、处理信息的运作机构。
现在这些人手被用于分拣、登记考生情报,简直是在干对口行当。
郭元振和宋之问从礼部前往户部,与另外三名国子学考生一起结款通保的时候,便见这头也被天后的人顶替了位置,负责登记联名和查验籍贯的还不乏六司女官。
但诧异归诧异,二人还是很快完成了全部的流程。
这份在登记之中就已感觉到的高效,也在随后以另一种方式表现了出来。
十二月初一到初三是文状填报的时间。
往年起码还需要十日的时间进行种种复核。
然而在今年,那张用于取消部分不合格考生资格的驳榜,竟然在十二月初五就被张贴了出来。
郭元振听着耳中传来的榜前哀叹,从头到尾地将其审视了一番,并未看到自己的名字,顿时大松了一口气。
虽然明知道自己提交的信息都没有任何问题,但谁知道在查验的资料运送中会不会出现什么问题。
好在今年的快速办事,并没有随之产生纰漏。
他的目光有短暂的一瞬停在了驳榜末尾的天后印玺之上,在心中暗忖,天后动用匦使院人手,恐怕并不仅仅是为了让考生审核工作尽快结束。
此次因糊名科举加上制举能直接参与选官,云集的士人远比寻常科举要多。
他可以确信,经由这一出有条不紊的前奏,再没有人会怀疑,那些通过铜匦送到天后面前的书信不能得到妥善的处理。
换句话说,这是一种特殊的宣传方式!
“愣着做什么呢,我们很快就有机会参与朝见了。”宋之问的声音打断了郭元振的思量。
“是啊,能进蓬莱宫了!”
或许是为了让他们这些考生能够更加有在考场上大展身手的动力,又或许是为了显示天子对于士人的优待,在制举之前,他们会有一次机会进入蓬莱宫中,在含元殿外一并参与朝会。
冬日的早晨寒风凛冽,却一点也不影响这些没被驳榜刷下去的士人,怀揣着一颗火热的心脏,越过前方的人头攒动,朝着含元殿内看去。
郭元振也是如此。
他和宋之问又起了个大早,在宵禁结束的第一时间,就凭借着昨夜借宿在距离丹凤门更近的街区,匆匆赶到了蓬莱宫外,得以站在了更为靠近那些朝臣的位置。
也——
比之大多数的考生都清楚地看到了位居朝堂顶点的那对天皇天后。
天后陛下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更为威严,甚至相比于身侧的天皇,更像是一位君临天下的君主。或许也只有这样的人,才有这样的手段驾驭群臣,将科举糊名推行下去。
以至于天后的目光只是在看向这些向她俯首的臣子,以及那些迟早要踏上仕途的士人,郭元振却觉得自己可能有极短的一瞬和她有过对视。
那双眼睛里倒映着成千上万人的身影,倒映着天下芸芸众生。也正是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一条旧的规则倒了下去,新的秩序在这里重新建立了起来。
在这一刻,他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声音。
一个或许有些奇怪又顺理成章的声音。
他想走到天后的面前去,成为她的臣子!
第234章
这份想法突如其来, 又好像很快被他扎根在了心中。
当这场特许参与制举的士人也在殿外围观的朝会散场之时,郭元振还有一瞬就这么站定在殿外的人潮中,朝着那片早已因天皇天后撤去而无人的位置看去, 像是还能自此处看到上首之人的身影。
但此时朝会的上奏陈词之声,早已变成了一阵阵离场之时的低声交谈,显然已非朝堂景象。
“还愣着干什么, 我们该走了。”宋之问拉了郭元振一把。
先得这些士人退去,才是朝臣自殿中撤出。郭元振就站在队伍前头, 现在这个一动不动的样子虽然并不算是个例,但也还是稍微醒目了一点。
宋之问可不希望自己先给人留下的是这样一个印象。
“你之前说要参加制举的时候一点都没犹豫, 还说要让自己的名字题名金榜, 我当你是个早已见过大场面的人,怎么也这么临场失态。”
郭元振跟上了宋之问的脚步,徐徐答道:“我不是临场失态, 我是在想,天后能临朝称制, 当真有与常人不同的风采。”
他说话间,耳中难以避免地涌入了不少周边士人的商谈之声。虽听不清他们具体所说的是什么, 但其中动辄冒出“天后”二字,便不难看出,对于今日朝会有所见解的,并不仅仅是他而已。
想来也对,自科举糊名的提出, 到科举之前的登记、驳榜, 都充满着天后的烙印, 让他们这些头一批参与糊名科举的人,与其被称为天子门生, 可能更适合被叫做天后门生。
那他们也自然更应当看看,当今朝堂之上,天后陛下到底是何种地位,又能否让他们这些在糊名中脱颖而出的人继续逆流而上。
宋之问闻言一愣,又很快答道:“你说的不错。也着实让人想不到,天皇居然会病到这个地步。”
今日士人朝见,天皇陛下自然不可能让他们看到自己病体虚弱的样子。
天子十二旈冕头冠,也或多或少能够遮掩住一部分面容。
但再如何粉饰自己的面容,也无法掩饰已自骨子里透出的气虚力竭,相比于正当奋发进取之时的天后,就有种心气不畅之感。
这份差异若是身边无人的时候,可能还表现得没有那般明显。
偏偏在他身边坐着的,是另一位掌权者啊……
“天皇情形如此,怕是短时间内还要由天后协助掌权。”
无论是尽快重新立太子,以太子监国,还是直接禅位于新君,天后的权势已成,都不可能那么快完全将权力过渡到下一辈的手中。
宋之问想到这里,在脸上愈显快意:“你我选择此次制举下场,当真不曾选错。天后权势不倒,便自有我等出路。”
“虽说此次科举糊名打着旗号,要让擢选周国公继承人的考核公道,但我方才打量过那几个武家人,实在是……”
有些话,宋之问胆敢在小声和郭元振的交谈中说出口,反正话茬是郭元振自己先带起来的,但有些话还是收敛着点说为好。
反正他的意思已在这个可疑的停顿中透露出来了。
方才和他打过照面的,正是武承嗣、武懿宗等人。他们到底有几分墨水在肚肠之中,实在不难被人在这一个照面之间看个分明。
“你想说,天后无法从本家之中选出几个合用的人才,也就更是我们这些门生的机会?”
宋之问摊手:“这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
郭元振沉默了一阵,重新开口之时,二人已行到了丹凤门外,“我跟你所想的,其实不太一样。”
方才他有片刻将目光停在宋之问的脸上,忽觉这个和他同岁,也在同年意欲参加科举的人,和他当真不能算是同路。
虽说得出的结论该当算是殊途同归,但终究有些不同。
他其实也见到了那几个为了周国公爵位而来的武家人。然而在天后威仪之下,这些武家宗亲的存在看起来实在没什么影响,就仿佛只是日光之下的尘埃。
比起他们要去做这些武家宗亲的对照组,在天后光照士人的选拔中位居前列,郭元振觉得他更希冀于看到的,是另外一种场面。
他迎着宋之问探寻的目光,说了下去:“几年前王子安在滕王阁上书写的名篇为人所传唱,其中的有一句是,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
宋之问的目光中有一瞬的异色。
郭元振的语气一如先前,却在无形中多出了几分坚决:“今天见天后之威,我更想知道,若我为龙泉,能否气冲斗牛,为天后所知了。”
宋之问朝着他拱了拱手:“那我就恭祝元振能够如愿了。”
郭元振话中所说,正是西晋时候的一桩旧事,说的是那宰相张华夜观天象,发觉在斗牛二宿之间有紫气上冲,经由判断乃是宝剑的精气上冲琼霄,最终从东吴故地豫章城下挖掘出了那龙泉宝剑。虽说此剑随着张华身死而再度失踪,但剑气直冲斗牛为人所识的佳话倒是流传了下来,与那伯乐识得千里马相似。
只是要让天后能看到他们,要跻身高位,光做那零落古狱之旁的龙泉剑,怕是不成的,还需再通晓上位的门路一些。
郭元振听出了宋之问话中稍有几分敷衍的意思,却也并未与他争执。
在行出了数步后接话:“总归,能否让你我二人如愿,还要看此次制举了。光看武氏的那几人没用,还得看看这云集而来的天下英才到底有几多本事。”
宋之问与他一边继续往外走去,“说的也对。既是元振当先在国子学中决定下场参与的,想来把握不小,我还有几个时务策上的问题,想向你请教一二。”
郭元振朗然一笑:“这倒无妨,只是我方才已说过了,我是不介意自比为龙泉的,若是不能于你有所裨益,你可不能怪我。”
“龙泉如何?”
郭元振想都不想地答道:“自是——虽复尘埋无所用,犹能夜夜气冲天……”①
他忽然停住了声音。
方才他已经和宋之问彼此交换了志向之说,若是宋之问的话,根本无需有此一说。
这是另外一人发出的问题,还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他当即抬眸朝着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就见一架看似寻常的马车正自此地经过,可这张掀帘露出的脸,郭元振身在国子学进修之时却曾经见过。
或许正因这帘幕遮挡的阴影,尤为分明的正是她略显锋锐的剑眉与下面那双清明冷冽的眼睛。
郭元振连忙低头行礼:“草民参见安定公主。”
李清月挑着车帘打量着这两个年轻人,尤其是在她面前的这个。“虽复尘埋无所用,犹能夜夜气冲天……好志气!不过——”
“我看还是红光紫气俱赫然地出现在金榜之上为好。此次既是凭本事说话,何必担心被埋没于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