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拍了拍手,在转头看向杨明舒的时候,微微抬起了唇角:“偌大一个长安,难道还容不下一个杨明舒吗?”
那块木柴很快着了火,融入了前方的火海之内。
……
而在此时的长安城中,制举将至的场面又何尝不是这样的一出烈火沸腾。
不,不仅仅是筹备数月的士人走向了礼部贡院的考场。
还有一道道或是犹豫或是坚定的身影,走向了珠英学士的选拔考场。
第242章
将珠英学士的选拔和制举的文试放在同一天, 正是出自天后的诏令。
当颜真定坐着马车行驶在朱雀大街上的时候,耳闻着外头的喧闹送考之声,她只觉自己参与的, 或许并不仅仅是天后身边女官的选拔,也如当日她和韦淳戏言之时所说的那样,是在参与进制举当中。
“行啦, 再抓下去,你的裙边就要坏了。”
颜真定连忙收手坐好, 朝着身旁的母亲回以一笑。
但她平日里冷静自持,在和好友待在一处的时候更能对比出个娴雅沉稳的样子, 现在却很难在车辙声中平复下自己的思绪来。
天后到底会出什么样的考题来取才呢?
都说此次的考核效仿科举, 在帖经和诗词杂文之外,还有时务策一项,总让颜真定有些吃不准考核的难易。
按说她在四海行会中担任了两年教习, 听闻了不少四方风物,本不必担心这个, 但她出身在关中,几乎不曾有远游的经历, 便觉心中少了几分底气。
幸好……
幸好她难得强硬地拉上了母亲一并参考壮胆,不是一个人去面对这样的考验。
在马车停于蓬莱宫外的时候,颜真定也终于将心跳彻底平复到了寻常的样子。
但她却发觉,母亲在穿过丹凤门之时的表现有些异常。
她问:“您怎么了?”
殷夫人仍有片刻的恍神,在随同颜真定往前走出一段后, 方才缓缓收回神思, “往年来此, 不,应该说, 就算是今年大朝会时来此,我都是以外命妇身份觐见的。”
今日就不同了,她是以“考生”的身份来此。
虽然此前她是因拗不过女儿的请求才陪同来此,但在这一刻,她忽然有了一种特别的心情,让她恍然觉得,她可能并没有做出一个错误的决定。
当行到考场之外的时候,这种矛盾而又期待的心情还变得愈加分明了起来。
制举的考场在礼部贡院,珠英学士的选拔则要更为特殊一些。
自太宗皇帝开始,便有精选天下贤良文学之士待诏禁中,和殿中省官员的办公地相邻,太宗一朝,魏征、许敬宗、褚遂良等人都是从这个职位开始的,而在当今天皇在位之时,元万顷、刘祎之等人也是以文词召选入宫。
巧的是,珠英学士的选拔就放在了此地。
大概随后也会放在此地,作为珠英学士的办事总部。
殷颐然仰头看向面前这几间被题字为“学士院”的屋子,只觉自己在这往前的数步之间,既是在丢弃着什么东西,又是在获得一个新的身份。
“阿娘,别看了,您在第四间。”颜真定低声说道,轻轻推了推她。
仿佛是看出了母亲脸上原本带着的陪读迁就之色削减了许多,她又在揣着报考证明往屋中走的半道突然停了下来,匆匆折返回到了殷夫人的面前:“阿娘,您可不能谦让于我,我要同您比个高下的。”
殷夫人很有些哭笑不得:“你先顾好你自己吧。”
颜真定当然会的。
想到韦淳已然离开了长安,带着她自多年前便生出的建功立业梦想,走向了那未知的未来,颜真定便觉自己也不该落下太多。
她坐在了标示有姓名的位置上,小心地检查了一遍笔墨和纸张。
想着距离开考还有一炷香的时间,她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也便是在此时,她留意到,这考场是按照年龄来划分的,所以与她同处一排的左右两侧,都是和她岁数相仿的姑娘。
左边的那位不知为何,让她觉得相貌有一点眼熟,但一时之间又想不太起来,这份相似到底是从何而来。
似乎是察觉到了颜真定的视线,她转回头来对着颜真定笑了笑,又转回头去发起了呆。
那走神的样子活像是在数面前的这支笔上有多少根毛。
而右边那位更是连头都没抬,相当认真地在削着手中的炭笔。
她这个聚精会神的样子,让颜真定赶忙收回了目光,生怕打扰到了对方。
只不过在挪开视线之前,颜真定留意到,这个坐在右边的姑娘袖口处有一点轻微的破损。虽然说如果不细看的话是看不出来,但这绝不可能是稍有身家的京官之女会有的打扮。
但对方这副神色举动,又分明不曾因身在此地而觉窘迫。
在天后近侍步入此地的时候,她也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规矩地坐在了这里。
当下最为要紧的事情,莫过于完成这场考核,其他的事情都得往后挪挪。
只是当她的目光先一步落在考卷时务策第一行的时候,她忽然意识到了那坐在左边之人到底像谁。
她的眼睛……有一点像天后陛下!
不过相比于天后和安定公主,她又缺了不少威严气度,这才在乍一眼看去的时候,让人险些忘记了这一点。
但想来也对,这等气吞山河的气度,又如何有可能是轻易养出的。
就如这时务策五选一问答的第一问,在呈现于眼前的时候,只觉那位执掌朝堂的天后陛下,仿佛已在面前了。
【欲使吏洁冰霜,俗忘贪鄙,家给人足,礼备乐和,庠序交兴,农桑竞劝。明言政要,朕将亲览。】①
这一个“朕”字,将这皇后临朝称制的上位者风范体现得淋漓尽致。
而“朕将亲览”四字,又何尝不是天后对此次考核的重视。
颜真定已再顾不上去留意周边有什么人,又有何种面对考核的表现了。
她得认真想想,这一题她到底要不要答,还是选择后面的问题。
就算有“朕将亲览”四个字,这道问策于吏治和农桑的问题也过于笼统了,起码对于颜真定这个从未接触过官场,也不曾管理过农事的人来说,若是将答题的机会用在这里,也很有可能会答出个不切实际的东西。
但她不知道的是,这一道题何止是出现在了珠英学士选拔的备选考题之中,也是今日制举的必答题之一。
被姚元崇送来长安参考的祚荣快速填完了前头的帖经、杂文,就对上了这样的一个问题。
他只思虑了很短的一瞬,就在案卷之上落笔写下了答案的开头。
“吏治清平,礼乐和顺,必先藏富于民……”
他不需要有所犹豫就能提笔书写。
因为这并不仅仅是他的答案,也是安定公主在辽东给出的答案。
安东大都护府境内,在原本归于高丽统辖的时候,有着相当严格的阶级划分,就比如说作为澄心副手的阿左,就隶属于灌奴部。
这样的下等人,既没有累积财富的机会,也没有任何一点出头的可能。
但自安定公主抵达辽东后,此地的情形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辽东新米的培育成功让当地从渔猎转农耕的变化中,并没有经历转型的阵痛,反而有相当多的人因此得以累积了钱财在手。
祚荣身居其中看得到,十年变迁之间,耕者有田,居者有屋,一直从泊汋扩展到整片安东大都护境内。
以至于高丽遗民此后以大唐子民自居,再不谈复国之事,靺鞨部纷纷来归,甚至有自黑水平原那头远道赶来。
语言和文字便很快在其中巩固着归属感,律法与礼仪则让官吏的管辖变得更加容易。
倘若再让祚荣去选一次的话,在当年他绝不会举起那支意图射向安定公主的弓箭。
好在他并未能够得手,反而是在今日作为辽东子民中的一个代表,写下了这个答案。
相比起在此问上落笔不绝的考生,祚荣给出的答案,就算加上了随后的例证,也绝对算得上是短的。他写字的速度也并不快。
但当此地的监考官朝着这个有胡人相貌的年轻人看去的时候,实不难发觉,他在落笔之时的从容不迫,很有一种在问答家常便饭的闲适。
同样有着这样表现的人,在学士院的考场中还有一位。
但她手中握着的,不是毛笔,而是一只炭笔。
她的眼睛看着前头的考题,炭笔则在备用的纸张上缓慢而稳健地书写运算。
那是时务策选答的第二问,出自义阳公主李下玉之手。
这道结合了多地粮仓贮存损耗、水渠运载能力、船只续航、路线选择的算术实在很复杂,也必然不会在大多数参与考核之人的选择范围。
但王师若的情况不太一样。
她的曾祖父完成了算经十书之中的《缉古算经》,开启了三次方程的求解。所以她幼年之时以桃枝在地上写画的,便是《缉古算经》中的民工修筑等腰梯形河堤的问题。
炭笔比之毛笔更为稳定扎实的手感,也让她在一行行计算之时,觉得自己并非身在考场之上,而是在家中。
这道比起民生也更偏向于计算的问题,简直像是为她量身定制的。她当然答得上来。
而有点意思的是,第三问和第二问其实很像,但第二问重在计算和效率,第三问则是在问方略。
许穆言向安定公主自荐的时候,有提到过水路运输的策略,尤其是关于脚钱的考虑,所以今日的这一问,不在运载,而在宏观的水利局势。
若是用现代的话翻译过来就是,请分析当前江南水利问题,并提出相应的解决措施。
殷颐然在扫过了前后五问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这个问题。
她虽在关中生活多时,但她毕竟是杭州钱塘人士,若说江南,北地出身的人自然不如她了解。
以考生的身份来到此地和外命妇身份前来的差别,在她提笔写下“盗湖为田”弊病的那一刻,已完全被她抛在了脑后。
在这一个个字落于笔下的同时,她仿佛已然得到了天后的许可,能够以臣子的身份去对着江南东道着手治理。
盗湖为田的问题因江南疏于治理的缘故相当常见,但转湖为田后却时常出现“乡田岁无不旱,昔日膏腴,今为下地”的情形,只因沿海数州,江水之中常有咸潮,一旦湖河有变,常有咸潮倒灌。
如若百姓耕地真已到了拮据的地步,适当的废湖势在必行,但必须由朝廷敕令规划,加之修筑堤堰蓄淡御咸……
对于如何有节制地临湖开地,修筑水利工程,在并无具体问题的情况下,殷夫人也无法答到格外细致,但她越是往下写,早年间在江南生活的过往,便越是清晰地浮现在了她的脑海之中。
秦淮之源的绛岩湖流域,饶州洪州江州的彭蠡流域,都是条件绝佳却还疏于经营耕作之地……该当予以重视。
无独有偶,在与她的女儿颜真定同一间考场里,有人在答卷上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与水争地,至于涝时,则水无所归。蓄水无术,至于旱时,则水无所得。”
宗燕客写到这里,攥紧了手中的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