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过了好半晌才平顺了自己的呼吸,瞪大了眼睛转向报信之人:“你刚才说,太子他在刚入突厥营地的时候,便因见到了处决探子的场面被吓得吐了?”
这是和自己人的交代,没必要拿出那等水土不服的借口来,那负责报信之人便将情况都原原本本的说了。
可这份实话,却真是让高侃两耳一阵轰鸣作响。
“将军。”
“我……”高侃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自己该当说些什么来体现自己此时的心情。
一想到这些东。突厥人可能将李贤的表现当成是他们大唐皇室子弟的特色,他就觉得自己好一阵胸闷气短。
或许还要加上一个人,正是自遥领单于都护到如今,都不曾亲自来到此地的李旭轮。
偏偏这两人一个是太子一个是周王,在他这个将领的立场根本不能做出指责。
他绝不能去说,太子为何要将脸丢在此地,又为何要让士气在出兵之前就遭到一次折损。
可他头疼啊。
也难怪他在方才抵达此地的时候,发觉守营的突厥士卒对他投来的目光有那么几分微妙。
“……太子在何处?”
“已在营地中歇下了。”
既然对外说的水土不服,总还是要将戏做个全套的。李贤就显然是这么想的。大不了等到明日的时候再以精神充沛的样子出现在营中。
高侃憋了一口气:“我去看看!”
他也顾不上收拾自己身上因沿途带兵赶路覆上的一层沙尘,直接保持着身着轻甲腰挎长剑、随时可以出战的样子,朝着太子营帐而去。
李贤刚闻声而起,意图出去迎接一番这位高将军,就见对方在受准入帐后板着一张脸,直接跪在了他的面前。
李贤惊了一跳:“高将军何必行此大礼。”
阿耶曾经和他说过,现如今天下将领里,和他姐姐关系并不算太密切的已经并不太多了。
更可惜的是,英国公李勣过世之前的遗言之中说过,凉国公年纪渐长,不能再按当年那等渡河强攻的打法让他出征,否则难保不会有性命之忧,那么唯独剩下的,也就是高侃最为出色了。
哪怕在英国公的说法里,高侃只能为将不能为帅,那也是对李贤来说务必把握住的帮手。
若要让此战进行顺遂,得以获胜归来,李贤必须好好将高侃拉拢在手下。
可好像他见到高侃的第一面,气氛就有些不太寻常。
他就这么跪在了自己的面前。
高侃沉声回道:“我不仅仅是在为自己行此大礼,也是在为此行出征的士卒向太子行此礼节,想请太子给我一个答复。”
李贤上前托住了高侃的手:“高将军先起来说话。”
高侃没有动。多年征战足以让他的身形在此刻保持着岿然不动,根本不是以李贤的力气能够扶起来的。
“我想请问太子,您是否愿意退兵换将?”
李贤面色一变,惊道:“高将军这是何意?我既已出征,便绝无中道放弃的道理。何况往来换人有所耽搁,便是让塞外铁勒诸部看了笑话,绝不能成。”
换将?
高侃虽未指名道姓,但李贤听得出来,他分明是觉得自己的表现丢了脸,根本就是想要将安定公主替换到前线来。
但这样一来,不仅是阿耶希望达成的愿景会随即化为泡影,就连李贤自己的脸面也将从边地丢到中原去。
到了那个时候,他这个太子只怕比起之前病弱的大哥还要不堪!
他绝不愿意如此。
可他却并未看到,在他给出这个答案的时候,高侃无声地咬了咬牙,仿佛是在说,他李贤怕让铁勒笑话他,让关中的人笑话他,却为何不怕大唐为人笑话,甚至是面对战败的危机。
奈何他是太子,高侃先前的那一句话已是极其僭越大胆地在说了,又怎能再将其他的话彻底挑明。
他霍然抬眸,接道:“那么既然太子不愿退,作战并非儿戏,臣有一请,请太子务必听从。”
沙场杀伐的气势在这一刻全无保留地从高侃的身上爆发出来,让李贤险些为之一滞,只凭借着本能开口:“高……高将军且说来吧。”
高侃拍了拍手,营帐之外当即有人端着个东西走了进来。
虽然这手捧之物的外头还包裹着一层布,依然不难让人看出,那差不多便是一个人头的大小。
李贤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抖。
他的猜测也一点也没错。当那块包裹的布被撤去之际,那颗头颅便更为直接地呈现在了李贤的面前。
沙土和鲜血汇合而成的脏污,已让人愈发看不清楚这张脸具体长着一副什么样子。只有圆睁着的眼睛醒目到让人险些后退一步。
“你这是?”
高侃回答的声音里很有几分无奈:“太子殿下为中军主帅,作战阵前绝不能有失仪表现,令士卒分心!臣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太子怕战场杀人场面怎么办,那就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
不就是一颗人头吗!那就先盯着它看,直到适应为止。
光看还不成,还得——
还得亲自动手去做。
“高将军真的过于大胆了些……”阿史那道真朝着李贤所在的方向看去了一眼,发觉对方似乎还未能完全从昨日的情况中彻底缓过神来。
高侃叹气:“我有什么办法,总得给突厥人看个态度吧?”
他们觉得太子不敢杀人,甚至是恐惧战场,那他们便让太子先杀俘虏,作为出征之前的祭旗。
他们怕太子会随意指挥,那就在今日正式出征之前,让太子将代表权力的军符交出一半到高侃的手中,以示绝不会胡乱让士卒出击送命。
李贤本不想有人以这等方式分去他的战功,却也只能答应下这样的选择。
谁让他……是他先做了一件最错的事情。
在做出的两项弥补面前,虽然也将太子此前软弱的一面给坐实了,但善于改过也未尝不是一项美德,起码在行军之时,能听得进去有经验将领的话,绝对是一件好事。
李贤可以感觉到,在他遵从高侃的意思做出这两件事后,东。突厥首领阿史德契骨的神情明显和缓了不少。仿佛对于这场战事也重燃了信心。
但他在策马而前的时候依然有几分精神恍惚,仿佛只要一闭眼就能看到举剑杀人之时的鲜血喷溅。
这让他握住缰绳的手依然不住地颤抖。
然而对于高侃来说,光只做到了这一点还远远不够。
他低声说道:“昨日刚听到消息的时候,我是真的很想问问陛下,他是不是觉得做父亲的会打仗,儿子孙子就一定会,做姐姐的会打仗,做弟弟的还能青出于蓝。”
说到这里,他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般,朝着道真说道:“抱歉,我没有说你和郭将军的意思。”
阿史那道真一脸麻木:“……你就算直说也没事。”
郭待封为名将之子,阿史那道真不止是名将所生,还有个已坐镇一方的妹妹,可不就是这套逻辑下面的?
“可惜长安城里的人没劝得动,你也没劝得动,那就只能当心一些行事了。”
起码太子殿下虽不肯走,但也没死要面子到那个地步。
高侃并不觉得有多欣慰:“我看光是当心一些也没用。反正从此地到抵达漠北,还有一个月的行军路程,我得和太子多谈谈领兵之法。”
他从来没感觉到,打仗居然会是这么艰难的一件事情。
以前,他只需要管统兵对敌就行,在跟安定公主一并出征的时候那就更简单了。
但现在,他居然还需要教太子如何打仗!
不,不仅仅是教打仗了,他还要教太子如何平复杀人之后的情绪,以求做个合格的将领。
高侃心累得无以复加。
若是在其他时候,当帝师或许是个好差事,今日却绝不是。
在发觉随同太子自关中出兵的士卒,可能并不仅仅是因为太子怕死人这件事而士气不高后,高侃只差没将“任重而道远”这几个字直接挂在自己的脸上。
说是说的还有时间,但这样的时间又有多少呢。
他们的对手再如何因各自为战,在给大战带来的麻烦上少于高丽和吐蕃,那也是草原上的一霸,不会因为个人的伟力和大唐在外就的威名就直接溃散而逃,让李贤直接捡一个便宜。
而对于身处长安的陛下来说,单于都护府的伤亡只是寥寥数笔,应当容易应付,可对于高侃来说,那都是多滥葛部能够自如往来于漠南漠北的实力凭证啊!
在行军途中,甚至还有各种事情打断着这份临时发起的教学。
正是这草原之上的浩荡天威。
大唐的万余府兵和单于都护府的万余突厥兵卒连缀而行,在途经的沙碛之上扬起了一片烟尘。
但这些,都比不过北方的沙尘呼啸而过的那一刻,整片天地几乎陷入昏黄之色里的可怕景象。
沙暴之中,李贤被士卒死命拽在了沙丘的背风之处,但依然能感觉到汹涌的沙尘,像是要将他给直接掩埋在下头。
他根本不敢睁开眼睛,还得费力地掩住口鼻,才能让自己获得一点喘息的空间。
而在这边境的狂风之中,随风而动的又何止是沙尘,还是石砾横飞,若是当头落下必定要砸出个好歹来。
李贤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在他费力地眯着一条线去看外头景象的时候,依然只能看到身边的寥寥几人,仅能从四方的马嘶人响里,听出在他周围的依然是一支庞大的队伍。
直到又过了许久,他才感觉到自己的手上脸上的风慢慢地停了下来,就连头顶的天空也重新显露出了原本的颜色。
他也这才留意到,高侃不知道何时已经出现在了他的附近,以便随时对他发起支援。
沙暴过去了。
现在这位尽职尽责的将军总算能有余暇清扫了两下身上的尘土,又咳了一阵,转头去清点人手的缺损。
“幸好只是一场小风沙。”高侃仰头望了望天色,又庆幸地朝着周边看了一眼。
李贤面色僵硬地听着高侃和他说,这样的风沙在春季很常见,还远不到将人卷走的地步,最多就是将人短暂地冲散,很快就能重新聚拢在一起。
可这若是都能算小风沙的话,这沙碛之中真正的灾难会到什么地步?
阿耶所谓的安全,又真的是安全吗?
李贤回答不上来。
也正逢有人急匆匆地赶来,让他暂时没有心思去想这样的问题。
“发生了何事?”
朝着他走来的阿史德温傅以首领之子的身份,出任着突厥队伍和大唐府兵之间的联系人,李贤也很是喜欢对方并不像是寻常突厥人那般粗野的做派。
可在此时,他的脸上却写满了焦灼之色,仿佛是遇上了什么难题。
听李贤发问,温傅连忙答道:“我们这边少了四五百人,随同一起在沙暴中消失的,还有……我堂弟元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