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落入他眼中的,不是朝着他们这群在侧翼骚扰之人杀来的兵马,而是一面面岿然不动的铁甲与铁盾,以一种很少出现于塞外兵马之中的方式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更为特别的是,被这些铁甲铁盾所簇拥的,不是此次统兵的多滥葛部首领,而是……
“吁——”
阿史那道真一把撤住了缰绳,想要在这马匹减缓速度的刹那,看清楚那头的情况。
但这样的快速冲阵和交手之中,他显然没有这个停下来的资格。
“将军!”
道真凭借着本能和士卒的提醒,躲过了那杆朝着他挥来的利刃,一把将枪反手甩出了道锋利的弧度,将这发觉他心神失守的敌人给斩落了马下,而后快速找回了自己的理智。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他根本没有一点迟疑的机会。
若因此而分神,出事的就会是他和他后头的其他骑兵。
可也正因为他在那惊鸿一瞥之间看到的身影,他知道,他已无法再继续往前了。
“撤兵!”阿史那道真高声疾呼下令。“速速撤军!”
在发出这个信号的同时,他自己已是快速调拨了马头。
这些跟随他行动的骑兵对于他的这个决定其实相当费解,毕竟他们还没能达成他们需要做到的事情。
只是这既然是将领做出的决断,他们也自然该当遵从。
也好在,正如道真所预测的那样,他们要想走,这些铁勒人根本拦不住,也让他成功地自侧翼退出,随着一并后撤的战车床弩一起,退入了这片作为唐军戍防之地的营地之内。
两方交战的试探并未造成太多的伤亡,也让这些撤入营内的唐军并未失去秩序。
道真匆匆翻身下马,越过这些继续加固营防的士卒,朝着正在指挥的高侃走去。
高侃朝着他看来,奇道:“你回来的时间好像比我预计的早了一些,出什么事了?”
就算道真没能将敌方的虚实彻底探查明白,高侃也没觉得有什么麻烦的。
方才的骑兵较量和弓弩与骑兵之间的对峙,都让高侃确定,唐军的单兵战斗能力,仍在这些铁勒族人之上。就算目前他们的人数不占优势,也能凭借着营防消耗敌方的力量。
哪怕敌方想要将他们完全围困在此地,又哪怕另外两路兵马的会合因其他问题遭到了拖延,后方单于都护府押送军粮的人也会走这条路,充当起他的外援。
正因为这份底气,敌军人数增多的坏消息也没让高侃乱了方寸。
可好像,还有什么超出他预料的事情发生了。在他问出这个问题后,并没有立刻从道真这里得到一个回应。
而是见到对方苦笑着吩咐士卒将现在和指南罗盘一样备着的望远镜取来,递交到了高侃的手上。
“什么意思?”
道真的脸色很难看,难看到了高侃也必须严肃以对的地步。
“你看那边。”道真伸手指去,就见随着唐军的安营扎寨告一段落,对面的铁勒兵马也没有当场做出意图进攻的架势,而是自后方推出了一架囚车。
自高侃此时所在的位置,只能隐约看到囚车之中有个人影,却并不能看清那其中具体的样子。
但当那架望远镜在手的时候就不同了。
道真凝重的表情,铁勒人罕见的沉得住气,都让高侃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当他终于举起了望远镜朝着那头看去的时候,他便忍不住在看清那其中身影的刹那,整个人都被定在了当场。
那个人……
那个人!
怎么会这样!
囚车之中的人还穿着和他分兵之时所穿的衣服,就算看起来瘦了许多,也依然能辨认出面貌。可在他的周遭,那些身着唐军精甲的,早已不是之前随同他出兵的人,而是铁勒精锐。
高侃简直要以为自己在做梦,否则为何他会看到如此匪夷所思的一幕。
只因他看到的那囚车中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们的太子李贤!
他居然不在另外一路直取多滥葛部落的兵马之中,而是出现在了这里!
“……你方才冲到近前去看了。”
高侃终于在哽塞了一瞬后开了口,距离他最近的道真听得出来,他的语气里仍旧有几分飘忽。
只怕换了谁也没法在这样的消息当头而来时,还能保持绝对的冷静。
这个过于可怕也过于离奇的消息,让高侃若非还顾虑着自己麾下有如此之多的士卒,只想当场怒骂出声。
偏偏他不能!也还在近乎奢求地希望从道真这里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说他只是眼花了才认错了人。
但道真方才险些因为惊吓而被铁勒骑兵找到进攻的破绽,又怎么可能看错这其中的情况。
他用一句问话表明了自己的答案:“高将军,我们眼下该当怎么办?”
事实已是高侃所看到的那样了。
太子落在了敌人手中,还是蛮夷的手中。
他们——该当怎么办?
打从大唐成立至今,就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就算是齐王李元吉当年也是丢下太原逃命,而不是自己被胡人抓去做了人质,还被人带到了阵前。
丢了地可以打回来,这也是大唐在边境动乱之时常常会有的情况。
那么问题来了,太子被对面抓了,难道也能以这种方法补救吗?
那是一国的储君啊!
他身份贵重,地位特殊,在被送往前线参战的时候也被寄予了不知多少殷切的期待,陛下希望他能在平定了多滥葛部后得了一出战功,然后被妥帖地送回到关中去。
就算他并未真正亲历战场,也必须要得到一份全军拱卫的优待。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落在了敌方的手里。
高侃此刻的心乱如麻,远比在听闻太子畏惧死人的时候,还要不知激烈了多少倍。
丢了太子已是万分失职。
但他既是个将领,便很清楚,太子落于敌手之后的一系列情况,才是最为麻烦的。
“那边有人来了。”
高侃被道真的一番话打岔了思绪,连忙转头朝着那有动静的方向看去,就见两方歇战之间,一个举着铁勒旗帜的小兵正在朝着他们的营寨奔来。
“道真,我想问你一个问题。”高侃用只有他们俩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若是……若是对面说要我等缴械投降才能保住太子的性命,你会怎么办?”
阿史那道真苦笑:“我不信。铁勒诸部位居天山以北的那部分,动辄叛乱,还是降而后叛,哪有什么信誉可言,若是我们真按照这等方式做了,只怕他们在将我等擒获的下一刻,便会将我等举刀杀了。而后继续带着太子南下单于都护府,试图在唐军损兵折将之后再行掠夺,直到大唐给出足够的好处将太子换回去。”
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出来,太子亲自出征,是并州都督府和单于都护府人尽皆知的事情,现在却是府兵阵亡,太子被擒,天知道边境的士气会遭到多大的打击。
“我还有一个不知该不该说的猜测。”道真虽有犹豫,还是直接说出了口,“若是两方交战,以草原这等平旷之地,太子不可能如此轻易被擒,只怕是……只怕是这东。突厥部众反了!”
那么,单于都护府的情况会比他们想象之中的更为危急。
他们更不能因为太子的缘故直接放弃此刻戍守的局势。
可当这番话说出口的时候,阿史那道真又和高侃一样,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另一种清晰可见的恐惧。
他们若是不降,或许这些铁勒人会舍不得李贤这个大好筹码,仍旧保他一命,但以他们向来野蛮的作风,更有可能的,还是直接将他拉到阵前处决,以打击唐军的声誉和士气。
在对方的人数原本就不少的情况下,这份此消彼长的士气无疑很要命。
而就算他们有了还朝的机会,也势必要为太子之死背负代价。
高侃的脑海中在这一刻闪过了无数个想法,却在最后变成了一句咬牙切齿的决断:“前者也是死,后者也是死,总是另一条路死的人更少一些。”
“道真!”
“我在。”
高侃语气急促而又坚决:“你立刻点三百人随你杀出去,去找仆固将军,将此地的情况告诉他后,再加上一句话——”
他有很多话都想在这个时候说,也想有更多的时间让他做出更为完备的决定,可事到阵前,他不得不凭借着自己的直觉去做出一个选择。
他也只能极力让自己说出的话,既要说服别人,也先说服自己。
“大唐天皇仍在,天后仍在,安定公主仍在,无惧于损失一个太子,他仆固乙突若有异心,不如看看,他和吐蕃大相禄东赞谁的命更硬!”
也从没有任何一个参照摆在他的面前。
高侃只知道,这条选择,或许会让他背上天大的罪名,却应该不会让他手底下的士卒为了保住太子而成为两脚羊。
所以他必须这么做。
当那一名手持令旗的铁勒人急奔阵前抵达射程之内的刹那,两军相交不斩来使的规则让守营士卒都没有动作,高侃却忽然一把抓过了一旁的弩机。
他面颊上的肌肉还有一瞬的抽搐,像是仍旧在做着一场艰难至极的抉择,但这并不影响他手中的动作没有一丝停顿。
那一箭扣弦而出,以雷霆之势穿透了对方的头颅。
这铁勒人刚要喊出的话就这么被堵塞在了嘴里。
远远看到这一幕的铁勒首领顿时脸色一变。
这一箭太突然了,也像是一个摆在他面前的信号。
高侃根本不想听,太子到底是如何被俘虏的,他也根本不想给铁勒首领机会,让他将太子充当进攻的盾牌。
或许其他人会为了如何换回太子而投鼠忌器,但高侃相信,这些铁勒人的进犯能被那位镇国安定公主给打回去,他现在的选择还有意义,他便绝不能在此时给别人以覆灭全军的机会。
这一箭也是在告诉对方,就算他们将太子推到阵前来,他只怕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而如果说高侃的举动已经让铁勒首领为之一惊的话,那么随后发生的事情便是让他表情更为难看了起来。
自唐军的营地里分出了两路轻骑。
一路南下,一路往东北方向而去。
与高侃射出去的那一支箭,几乎就在前后脚之间。
他毫不怀疑,其中有一支,必定是往南下去报信的!
直接被打乱了计划的多滥葛首领气得将李贤从囚车之中拽了出来,一脚将他踹在了地上。
“都说大唐乃是礼仪之邦,可我看你们哪有什么君臣之道。”
李贤咳出了一口血沫,“你说错了。君臣之道里的君,是我的父亲,不是我。蛮夷之人,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吗?”
这铁勒人当场就想要举刀将李贤的头给砍了,可他又忽然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人,是他用两千个突厥俘虏和人换回来的,若完全没有发挥出一点作用就死了,简直是做了一笔天大的赔本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