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又听到了萧妤的下一句话:“在此之前,我只能提醒你一句话,小心葛萨。”
“葛萨?”
萧妤答道:“对,小心那些商人的眼线。我可不希望,你们的准备只做到一半,就已被人将密谋给报到天皇天后面前了。”
“不仅仅是葛萨,这洛阳城中的商人和其他地方不同。他们和四海行会一起,都是安定公主放在洛阳的眼睛。你们若想将甲胄从外面运进洛阳来,要么就是极力避开他们的关注,要么,就是收买到他们的人,以方便你们办事。”
她揉了揉额角站了起来:“我今日已经说得够多了,若是霍王真有此心要与我合作的话,我等你之后的好消息。”
“送客。”
李元轨不怒反喜:“多谢提醒,下一次再来,我带来的答案必定让你满意。”
萧妤的这句提醒当然是一个合作的信号。
她的观望也确实是对宗族前途和她自己的前途有所考量的表现。
她也终究不是李贤那等愣头青,会这么直接地跳进坑里。
可这样的盟友,才让人感到安心啊……
等到下一次见面的时候,应当就能再进一步讨论合作了!
怀揣着希望的霍王重新坐上了马车。
而冲着那个宏大的目标,在这洛阳东都之地往来走动的,又何止是霍王一个。
甚至相比之下,明明漕运之事与各方关系匪浅,这河南道之地还能算是太平无事。
但又或许,那只是从表面上看来而已。
许穆言眼看着安定公主神色从容地做出了一道道指令,将宣州地界上囤积的粮草和兵器,都以测试漕运速度为由,从南方运到了大河沿岸。
黄河故道开辟出的田地上,提前成熟的宣州稻连带着此地的耕夫,也被她以南下开凿水渠为由调度到了河南道中部。
这绝不只是在为漕运的改革而做出最后的调度,而是在以最快的速度,避开府兵调动的渠道,在这中原腹地手握一支上万人的兵马!
而在做完了这一切后,她又摊开了信纸开始写下一封信。
许穆言看到,当这封信写完的时候,在她的脸上锋芒毕露之气愈发分明了。
“这信——”
是送往何处去的?
李清月没有隐瞒,“送去辽东那边的。我有意让卢升之往新罗走一趟,请新罗国主金法敏前来观礼。”
第267章
让新罗王金法敏前去洛阳?
意识到这句话中的分量, 许穆言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若我没记错的话,公主在半月前还曾经说过,卢升之来信告知于您, 新罗的大将军金庾信在今年病故,这对君臣甥舅之间最终也没落到彼此猜忌的地步,姑且算是得了善始善终。”
“但金庾信去世, 新罗境内便又少了一位久负盛名的统兵将领,更没这个本事和大唐叫板。公主的这一出观礼邀约, 算不算是趁火打劫呢?”
李清月坦然答道:“与其说这是趁火打劫,还不如说是我给他一个机会见证历史。他若不来, 往后的日子才算是难过了。”
她对上了许穆言若有所思的脸, 笑容中多出了几分愈发不加掩饰的张扬:“你觉得,我说的观礼,是观的什么礼?”
许穆言没有当即答话。
她平日里自认算是个聪明人, 尤其有个经商的好头脑,但在安定公主发出的这个问题面前, 她却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一阵的堵塞, 不知道该不该将这句话给直接说出口。
虽然这好像,已经是她们这些心腹之人心知肚明的一件事了。
她的一时无言,也是因为太过于期待看到这样的场面,而不是不敢去想。
安定公主在近来明为改革漕运,实则调度府兵的举动, 她也全都看在眼里, 再加上她在离开洛阳之时告知下属的暗示……
全都指向了一个在镇国公主之上, 还要更进一步的目标。
到时候洛阳城中会否需要安定公主引兵前往,做出武力镇压, 她尚不清楚,但她知道一件事。
许穆言推了推自己的眼镜,“等到观礼之后,我在这漕运之上的贡献,是不是还能换到点升官的机会了?”
“您也是知道的,我那个病得已快下不去床的父亲倒是和天皇陛下学到了点本事,愣是还能在鬼门关前再留两年,若我能以从龙之功再在朝堂之上站稳一些,我还想跟他说一句话呢。”
李清月瞧了眼她那个促狭的表情,便觉那绝不会是一句好话。“你想说什么?”
许穆言眨了眨眼睛:“自然是告诉他,比起他之前担心自己致仕病故之后的身后名,这才真正叫做一代新人换旧人。”
这话自许穆言的口中说出,似乎还有那么几分父女相斗的幼稚,但在那句“一代新人换旧人”里,又分明还有对着眼前之人的期许。
李清月之前就评价过,或者说并不仅仅是安定公主评价过,由许穆言倡议的漕运运脚费用这个东西,一旦集聚各地税赋,必然是一个相当危险的金融游戏。
现在是因为安定公主亲临河南道的支持,才能让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得到厘清,但朝堂之上,原本的户部和她这个度支尚书之间,势必还会有一场较量,以减少各方举措推行之中的桎梏。
可如果……如果朝堂之上的局势,能赶在此时再变上一变呢?
她一直觉得,安定公主就算身负镇国之名,也始终要受到那位皇位之上的天子禁锢,将四海行会中种种本可以推行四方的发明,都给暂时藏匿起来。
那实在是太过可惜了。
而那些因天后取士而进入朝堂的女官,所代表的也仅仅是那些最容易走到此地之人的身影。她们本可以有一条更为光辉灿烂的前路。
只要,再僭越一步罢了。
李清月将笔搁在了一旁,持着那封已然写完的信离席而起。
在这个正面相对中,许穆言远比方才更能看清李清月眼中的神情。
前几日查抄在航运中动手脚的当地富户,在她以镇国公主名号下令的时候,那双犀利的眼睛里已有了一点愈演愈烈的火光。
而现在在这双眼睛里,她看到的正是一片星火燎原。
“那就要希望许相没被吓出个好歹来,等着你自己和他说了。”
李清月的目光朝着窗外望去,像是也在看向更远的地方:“让我们等等洛阳城里的消息吧。”
快到她们谋定而后动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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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在洛阳的李元轨又哪里知道,在这洛阳城外的中原腹地,早已有一把把利刃指向了他。
他还在忙于将甲胄运进洛阳,以备这出改换天子的大戏呢。
萧妤对他的提醒一点都没错。
若只觉得天后在洛阳城中的积累,就是以协助周王这个洛州牧管理此地的政务,那确实是小看了她在此地的权力渗透。
那些商人早年间就因天后给出的优待驻扎在此,联合着当地有头有脸的富户士族,形成了一股盘根错节的势力,就如萧妤所说,像是一双双窥探各方的眼睛。
若非他恰好与几位商会人物在长安之时有过往来,怕是真要因为近来频频“送货”的举动,而遭到旁人的怀疑。
饶是如此,在听到洛阳元氏似乎已留意起了商队进出的消息后,他还是不得不暂时偃旗息鼓一阵,暂缓自己的脚步。
但他的这份“付出”和提心吊胆的处境,显然是有意义的。
在他陆续将可用于数百人的兵械运进洛阳后,他再一次去拜访了萧昭容,就将这份先一步筹备在手的底气,展露在了对方的面前。
若单只看他这里的八百兵甲或许还不太多,相比起自长安调度前来洛阳的北衙精兵,简直是相差了太远,但别忘了,在他们这些亲王各自所怀的心思被暴露出来之前,为了先将李贤扶持到那个位置上,他们之间的利益是完全一致的。
换句话说,得将这数位亲王所拥有的实力全部放在一起,才是他们此次对抗天后,甚至是天皇的资本。
眼下所拥有的也还不是全部。
更何况……
“谁会想到,废太子有必要掌握一支这样的军队,以备不时之需呢?”
李元轨在萧妤的面前,丝毫都没有掩饰自己对于李贤的利用之心。
谁让他如此坚定地相信,以萧妤对于天皇天后的怨憎,她绝不会希望看到,李贤会顺遂地登上皇位,成为那个最后的赢家。
从萧妤在听到这话后的神情里,李元轨也能确定,他的这个猜测应当没有出错。
就是……她的回话实在是有点不中听。
萧妤促狭地笑了笑:“你还真是很有高祖遗风啊。”
但在这句不知是褒是贬的话后,她又忽然话锋一转:“行了,既然你已将诚意表现到了这个地步,我再说什么仍要考虑,就未免太不明白何为时机了。”
“不过,宫外的事情我能帮上你的不多,最多就是为你和兰陵萧氏牵线搭桥,但能否说动他们为你所用,成为你的外援,得靠你自己的本事。你应该知道,他们名义上说什么还与我有往来,实际上早不似当年一般,能被我以利益驱动了。”
李元轨颔首,并未对此有何失落:“我明白。”
萧妤端正了几分面色:“但宫内的事情,我倒是能帮上你一些。”
“当年——河东郡夫人轻信了陛下给出的消息,贸然与上官仪等人合谋,意图废掉天后,却让自己成了叛逆之人,还被禁军守株待兔,抓了个正着,可不能在今日由你我重蹈覆辙。”
李元轨精神一振,只觉萧妤先前的考验和说话难听,都已被这句“你我”说法中的合盟给掩盖了过去。
“确是如此,不知……”
“我与你直说吧,天后执掌六局二十四司多年,从明面上来看,她是早已将宫中整治成了铁板一块,但也未尝没有缺漏之处。”萧妤此前有些冷寂苍白的脸色里,也闪过了一缕激动之色。
“我的两个女儿并未在宫外开府,宣城倒是时常奔走在外,但义阳却是长住宫中,借着为她们安排随侍宫人的名头,将人手安插入内,或者是将能为我所掌控的人放在良家子的选拔名列之中,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难办到。”
萧妤垂眸沉吟了片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过了好一会儿,这才继续说道:“既要图变,就得知道宫中的情况,这些人手门路我都会暂时交给你。”
但她又忽然阴沉下了面色,死死地盯着李元轨,直看得他觉得后背有些发凉:“不过你最好别忘了,我能将人借给你,也就能留下后手,若是你在达成夙愿之后不能兑现对我的承诺——”
李元轨满不在乎地应道:“那你大可放心,倘若此事功成,我必定记下萧夫人鼎力相助之恩。”
现在的口头承诺他可不会少给。
有兰陵萧氏的助力,要想避开元义端和葛萨等人的耳目,将更多的兵甲送入城中,应当不是那么艰难的事情。
他必须尽快在那些“扶持”李贤上位的亲王中,取得毋庸置疑的领先地位!
“你最好不要现在就露出这等胜券在握的表现。”萧妤敲了敲一旁的桌案,拉回了李元轨的神思。“我不介意再多提醒你一句,安定公主北伐讨贼,也不过用了半年的时间,这次前往河南道,应该也不会滞留太久。你们剩下的时间,应该已经不多了。”
李元轨顿时面色一紧:“你知道她大约何时折返吗?”
萧妤扯了扯嘴角:“按照宫中的说法,至多也就一两个月。”
若按照李元轨告知于她的计划,在这一两个月内,他们这些亲王需要让李贤逼宫篡位,再由他们这些亲王中最有本事的那一个,将弑父的骂名扣在李贤的头上,还要将天后和安定公主都算在这谋逆大罪里。
等到他李元轨坐上那个最高的位置,自然能以皇帝的名义号令天下,将天后和安定公主的余党给铲除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