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韩王都已经和他们有了往来,若是李贤确实不是陛下中意的继承人,那么韩王的这段履历,就让他绝不能再做托孤大臣了。
陛下或许现在不会说什么,甚至看在他们这么多人也是为李唐延续而尽责的份上,对他们只是敲打一番,但迟早会一个个对他们发起清算的。
与其如此,还不如来上一出背水一战!
李贤的心脏都险些要在面前两人的建议中跳到喉咙口。偏偏这两道不容拒绝的目光,又将他给盯死在了原地。
他没有拒绝的资格。
倘若他还想做这个太子,甚至是想要做这个皇帝的话,他就必须在今夜做出个决断。
要是韩王的未归,其实还有着其他的隐情,那也不能怪他们为了活命,为了他们的未来,只能选择在今夜发动叛逆。
李元轨的下一句话,仿佛是为李贤找好了最后的理由:“要怪,就怪天后和安定公主实在是逼迫太甚了!”
李贤的眼睛里霎时间都被种种复杂的情绪淹没了过去,却又在这府中明灯被点起的时候,变成了一道锐利之色。
他已经失败过一次了,还险些因此而一无所有。
在侥幸重新回归故土后,他就更不能再一次的失败。
他得赢!哪怕赢得并不那么光明正大也无所谓!
李贤做出了决定:“尽快——尽快调兵!”
各方宗室之中,因李元轨等人的计划加入其中的,大约有十几人,其中有不少人还在各州任职,只是来信表达了对李贤的支持。
而今夜能够随同行动的,还有五人。
按照每人在洛阳和其周遭屯兵过千的目标,今夜除了来不及调拨到眼前的人外,起码还能有两千人用于宫变。
夜间的千牛卫、监门卫和其他守卫宫城的士卒,绝没有这么多人,反而是他们不仅有着人数的优势,还在戍守宫门的人手中有内应。
这将会是他们最好的动手时机。
李贤翻身上马之时,又在心中告诉了自己一声。他不是要去弑父的,他只是需要保护住自己曾经拥有的权力,而后对于这个天后强于天皇的畸形朝堂,来上一出拨乱反正。
阿耶很快就会意识到,只有这样才是真正有益于王祚传承。
他也可以和大臣们说,他不是去逼迫阿耶立储的,而是去解救被困后宫不能上朝的天皇。
所以他绝非不孝!
但当这些匆匆在夜色中行动的骑兵步兵打碎了洛阳宵禁的沉寂,引来了各方院墙之内的惊声呼喊之时,李贤脸上的情绪简直像是被打翻的调色盘一般斑驳。
他只能极力说服自己,他已经和这些宗室有了关联,他也已经正式下达了动兵的号令,他就再也没有了回头的可能。
仿佛是为了说服自己,又或者是为了让那些跟随于他的人相信,他这个未来的皇帝还有令人追随的魄力,在宫门被内应打开的那一刻,李贤一边策马直入,一边抄起了手边的弓箭,朝着前方意图拦阻的卫兵悍然射出了一箭。
那一箭被阻挡在了卫兵的甲胄之外,却因那一声鲜明的撞击声,彻底拉开了宫城之中喊杀的序幕。
目睹着周围的火把一个个升腾而起,在两方的厮杀中已很快地有人倒了下去,李贤甚至有些庆幸,还好他已先往战场上走了一遭,也见到过死尸遍地的景象,要不然他又怎么能在此刻只是稍有怔愣,而不是直接吐出来。
他甚至飞快地张弓搭箭,射中了一员还有些面熟的守门小卒。
在出入宫门的时候,他或许曾经和对方打过招呼,但现在为了实现他的这个目的,他必须要下这样的狠手!
“别在此地耽搁。”李元轨厉声提醒道,“先去找天皇陛下!”
李贤狠狠地点了点头:“我明白。”
在侍从的保护之下,在他们这边的兵甲筹备有方的阵仗面前,他要杀入内城实在不是一件难事。
李贤不知道,自己的祖父在玄武门之变的时候,有过什么样的想法,但他知道,在自己策马又越过了一道宫门的时候,他先前的犹豫怯懦,都已先统统抛在了脑后。
上天也终究是眷顾于他的。
他们这边发难得太快,就连宫门的守卫都没能坚持多久,以至于当消息传到李治面前的时候,李贤早已在带兵杀奔而来的路上,根本没给他以从乱局中先一步撤离的机会。
当那位病弱的天皇被侍从搀扶出门的时候,也正是李贤带兵抵达殿外之时。
在周遭的灯火中,李治那张苍白面容上的惊愕和愤怒,都原原本本地落在了李贤的眼中。
可在这份帝王怒火面前,李贤又无比清楚地意识到,现在是他坐在马背之上,是他手持着弓箭,也是他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看向他的父亲。
更可笑的是,围绕在这天子寝殿周遭的侍从是不被允许佩戴弓箭的。
这原本是为了防止天子遇刺而做出的保护,现在却无疑是成为了李贤勒马在此毫不退让的底气。
在与他相对的那一边,李治却只觉自己的眼前,灯火、月光以及人影全都在颠倒旋转,连带着那个传入他耳中的消息一并,都变成了一种不真实的梦境。
他方才在被人匆匆唤醒之时,只觉得像是有什么人在跟他开玩笑。
可偏偏就连战马的嘶鸣之声,都在不断地往他的耳朵里传,又如何有可能作假。
这都是真的。
他以为该当在接回来后洗心革面的儿子,非但没有感激于自己对他的保护,也没有对于先前所犯错误的反思,更是在今日直接来上了一出带兵逼宫!
昨日他听韩王旁敲侧击地问及李贤有没有可能重新回到太子的位置上,他还以为,那是他对李贤的态度太容易造成什么人的误解。
哪知道,根本就是这些宗室起了反心!
就算李唐的父子不睦乃是常态,李治也从未想过,他居然会在缠绵病榻之时,遇上这样的一幕。
他甚至想过安定有可能会在权势无法再进一步的时候逼宫,所以紧急将王方翼调到了面前,却何曾想到,先一步干出这种事情的,居然会是李贤。
是这个在他看来最像自己的孩子。
“逆子,你这是要做什么!”李治厉声怒喝。
搀扶着他的侍从完全能够感觉到,天皇陛下的手在此时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能让他在此时站稳在这里。
而不是被此刻激烈上涌的血气给直接刺激得晕倒在当场。
李贤攥住缰绳的手有刹那的收紧,在这个父子对峙的场合中,也难以避免地在脸上浮现出了一抹不忍,但……再如何不忍,他现在都是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出现在这里的。
绝不能被喝退了回去。
他便同样高声做出了回复:“我想要父皇看看,我比旭轮更适合坐上皇位,想要您将皇位传给我。”
听到这个答案,李治的面色好一阵的扭曲:“你有什么本事当这个皇帝!”
他在做太子的时候被俘,尚且要被以最快的速度废黜,更别说是去当皇帝了。
他以为李贤应该是知道这个道理的,要不然也不会在回到洛阳后是这样的表现。
哪知道,他根本就不是有什么自知之明,而是——
而是在这里等着!
或许是因为头脑的眩晕,在这一刻,李贤回话的声音竟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我如何没有这个本事!”李贤愤然,“父皇您看重的那个继承人还远在千里之外,我却已经有了这个掌握宫城的资本,杀到了您的面前!这就是我的本事。”
“荒唐!若是这都叫做本事的话,恐怕放条狗在这里,也能被这些宗室拥戴着冲进来。”
李治朝着出声的方向看去,只觉这个抢先在他前面出口的怒斥,比任何时候听来都要像是天籁。
只因说出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在宫人簇拥之下抵达此地的天后。
李贤无暇去想,为何在这等兵力不占优势的情况下,明明不是被当先选中目标的天后,竟然没有直接先逃出宫城,以召集更多的人手,而是肆无忌惮地出现在了这里。
他也更没能在这昏昧的夜色之中,当即留意到天后的随从都带着何种防身的武器。
他看到的只是那张多年如一日威严庄重的面容,在此刻朝着他露出了鄙夷之色。
方才那句由远及近传来的声音,更像是毫不留情的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
李贤心中愤懑的情绪几乎是在一瞬间达到了顶峰。
在他好不容易才从铁勒活着回到洛阳的时候,他看到的只有母亲因安定而骄傲的表现,而从无一点对他的关爱,就仿佛他打从当日带兵离开长安开始,就已不再是母亲的儿子了。
就连现在,明明他已抢先一步,占据了上风,也根本没能让母亲为他感到骄傲,只当他是个谋逆之人。
“阿娘何必如此!”李贤耳闻后方的两方交战之声越来越轻,深知这正是自己这边占据上风的征兆,更觉自己有了十足的把握将话给说出口。
“我和旭轮,不,应该说还有阿姊都是您的孩子,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成为最后的赢家都不会影响到您的地位,您为何非要搅和进来,让我们彼此难堪。”
他遥遥望着母亲的方向,面颊死死地紧绷着,“难道您真的要看到,一个无心皇位,或者一个会让大唐纲纪大乱的人坐上天子之位吗?”
“那您也未免太偏心了!”
好一个偏心……
李治只觉自己的心肝肺腑都在此时,以远甚于风疾发作的症状涨涨作痛。
又仿佛他只是直到今日才看清,他这个“聪明过人”的儿子,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丑角。
他不知道在这样的突变面前,天后到底是什么想法,或许她的眼神清明,已经早一步看到了儿子的无能,便不会如他这般有这样深重的失望和痛苦。
此刻的同病相怜,让他甚至忘记了天后之前的失礼与冒犯。
但他却并未看到,他也没法看到,天后在那句质问面前的神态从容得有些过分,到了让李贤都有些无措的地步。
李贤也随即就见,他的母亲望向他的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那其中还有几分根本不该在此时的怜悯。
可他有什么好被人怜悯的!
只要父皇愿意将皇位传到他的手中,他就是最后的胜利者。
只有他去怜悯旁人的份。
“你怎么会觉得我偏心呢?”天后就连这句问话里都是语气淡淡,“你也说错了一点。我从来没想过让旭轮成为下一任皇帝。”
李贤眉头紧锁:“我这句不公,放在我和安定之间也一样。”
“呵。”武媚娘冷笑了一声,“所以我说你没本事啊。你就从来没有想过一件事吗?”
这位站定在此地的天后陛下仿佛依然身处在朝堂之上,而不是置身于李贤所统率的乱军之前。与她同来的也不是那些宫女,而是手执利器的千军万马。
李贤忽然一阵发慌,只觉母亲此刻的态度已经不只是对他的蔑视和无所谓那么简单,更不是因为不怕儿子弑杀母亲,才在此刻出言无忌。
她的下一句话已是掷地有声地砸在了他的面前:“不,应该说你和你父亲根本就是一样的。你竟从没想过——”
“我为何非要选你,选我的儿子接替李唐的皇位呢?我有临朝称制,统领天下的本事,我有贤臣良将,文史术算天文经济之才,我为何不能做这个皇帝!”
这话出口的那一刻,在这天子寝殿之前的所有声音,都全部沉寂了下去。
无论是李贤还是李治的脸上,都是一片空白。
极度的困惑和震撼都随同着的天后的宣言席卷而来,比起李贤带兵闯入宫中,还要像是一个脱离现实的梦。
李治呆呆地望着天后的方向,却因无法看清她的面色,而无法从中分辨出这话的真假。
那明明是他相伴二十年的枕边人,但他分不清儿子是什么样的人,现在好像也突然没法分清,天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