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不会不知道,毫无外戚倚仗的皇后,就是个站在那儿的活靶子!
连起先还有些谨慎心思的武惟良都是如此,武元爽和武元庆就更不用说了,他们甚至还觉得,自己和皇后的关系更为密切呢。
正是怀揣着这样的念头,当冬至家宴,已被这富贵冲昏了头脑的武元爽在听到杨夫人提及当年旧怨,似有朝着他们炫耀女儿之意的时候,想都不想地回道:
“我等为武德功臣之后,本也当随履历升迁,如今还要令人以为我等是依裙带关系入朝为官,以至声名有损,有何可喜的?”
“您觉得这话好听,我等可不觉得。”
然而他话音未落,一只酒杯已“啪”得一声砸在了他的面前。
武元爽一抬头,就对上了杨氏毫不掩饰怒火的眼睛。
他猛地一惊。
屋中炭火正旺,暖气和酒意让人有些昏昏然。
可在意识到他说了什么醉话之后,武元爽突然泛起了一阵冷意。
但想到武媚娘确实还需要有他们这些兄弟帮扶,做不得孤家寡人,武元爽又和其余众兄弟一并强撑着脸面说道:“武氏家族也有荣耀在身,不是光靠着妇人光耀门楣的!”
这话说得是挺心虚的,毕竟就连加封武德功臣,都好像是陛下为给妹妹抬升地位而折腾出来的。
可话既已说出,便没有将其撤回来的道理。
大不了就是真将杨氏又得罪了一次。
反正……这等家族内部的矛盾难道会被摊牌到明面上吗?
武媚娘那皇后的位置都还没坐多久呢,总不会做这么傻的事情。总得要点脸面的。
但让这四兄弟没想到的是,她还真就有这么“傻”。
自她成为皇后之后,杨夫人便因皇后生母的身份,被册封为代国夫人。
且不说其在外命妇之中的地位卓著,便是再要进宫来见女儿,也比此前容易了数倍。
所以这出夜宴之中遭到的奚落之言,就被杨夫人以最快的速度告知到了武媚娘的面前。
没人知道这对母女之间究竟谈论了些什么,只知道,当杨夫人带着尤未散去的愠怒离开后,皇后所住的延嘉殿主殿中灯火亮了一整夜。
到了第二日临近中午的时候,方才见皇后殿下用些饭食。
傍晚李治闻讯赶来,就见武媚娘尤在伏案奋笔疾书。“媚娘?”
她闻声抬头,神情中有几分憔悴,但眸光炯然,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在见到是李治亲至的时候,又倏尔和缓了几分神情,“陛下怎么亲自过来了?”
李治轻叹,“宫中有事发生,难道我会一点都没听闻吗?”
他随即在武媚娘的身边坐下,见她袖边还蹭上了些墨迹,不似平日里诸事齐整,不由更觉感慨。
“阿菟也说,你自代国夫人入宫后便未曾休息,连三个孩子都先让宫人带着了。弘儿与阿菟都聪慧,却也会在心中担忧的。”
他顺手将案上的纸张拿到手中,便见到了其上最醒目的《外戚训》三个字。
李治眸光一闪。
这几个字,可不像是昨日才开始写的。
倒是最新的两页上,墨迹都还未曾干透。
那新旧对比的鲜明让人不难猜到,她应当是在早前就已有了书写这训诫之言的念头。
但不知是出于何种想法,并没有继续写下去。
可因为某个原因,将她继续写成此书的念头给彻底引爆了。
想想这两日间的情况,大概也只有杨氏入宫一事了。
但还没等李治看清上头具体写了些什么,就忽见武媚娘俯身行了一个重礼。
一个更应当在正式场合出现的参拜礼节。
虽已隐约猜到媚娘要做何事,还是做一件对他而言的好事,李治依然一惊,“媚娘这是作甚!”
武媚娘咬了咬牙,沉声说道:“陛下容禀——”
“我自忝居后位便心中忧虑,唯恐外戚势力为祸,再为陛下增添麻烦。那几位兄长是何种品性,我年幼之时已有了定论。”
“若只因家父为李唐太原起兵功臣,我今位居皇后,便贸然令其青云直上,实属恶事。”
“我本欲用《外戚诫》作为规章,框定其言行,以防其做出令武氏蒙羞之事,令先父在九泉之下不安,哪知道……”
她面颊有一瞬的紧绷,无奈之意展露无疑,“就是这想要共聚天伦的想法,让此规章暂未完成,以至于这些无能之人张牙舞爪,骄狂得厉害。”
“陛下,”她仰头看来,目光中实有确凿的苦痛,“昨夜之事,我也不瞒着您。”
她紧跟着便将母亲杨氏与武元爽等人的对话一字一句地说出,不太意外地看到李治的脸色黑沉了些。
李治心中暗骂,好一群不知所谓的玩意!
以李治看来,要是拿武元爽等人的骄狂做派去跟长孙无忌比较,都得是对长孙无忌的侮辱。
现在连长孙无忌都得暂时偃旗息鼓,这群人凭什么有胆子自视甚高,真觉得自己是个玩意了?
若是面前有一本册子的话,李治只怕是要在顷刻间将他们给记下了。
更别提,此时还有他自己选出的皇后在面前恳切言说:
“陛下啊,今日他们可以用言辞羞辱我的母亲,明日便能倚仗着外戚的身份在长安城中做更多为非作歹之事,后日便想要尝试干涉陛下的决断了。”
“不,或许会是以舅舅的身份接近于弘儿,影响他的想法。”
李治的眼皮一跳,这一点显然更是他所不能容忍的。
“媚娘,那么你是什么意思?”
武媚娘坚定地回道:“说我是为了自己不被人抓到把柄也好,说我是为了陛下的颜面也罢,又或者是为了弘儿的安全,总之,这长安城是不能让他们待下去了。”
再待下去,只会放任这群没本事的蠹虫平白给人添乱。
李治颔首,认同这个判断。
媚娘这话说得坦白,更让他有了同感。
说这些人是没本事也当真一点不错。
大唐官员的升迁固然不太容易,但若像是武元庆武元爽这些人这样,明明有些背景,却到了四五十岁还在七八品官位置打转的,必定是真没本事!
像是李义府那等会寻机会出头的小人,早年间也是凭真本事做他晋王府下属的。
那四人混不开到这个地步,纯属自己不行。
确实没必要在长安城中留他们几个吃闲饭,往后还容易引发其他的问题。
李治可不做这种亏本之事。
武媚娘接着说道:“可若是贸然将他们自长安贬官驱逐,又显得其中有所隐情,难免引人非议。”
不错,这确实也不是李治乐于看到的。
废王立武的风波刚刚过去,他尚在整顿内政之时,若在此时忽然给人抓住了攻讦他和媚娘的把柄,对他的声望没什么好处。
“我有一个建议不知陛下愿不愿意听听。”
李治无奈,“媚娘都这样说了,应当是早有主意,何必先说那些不可行的路子,直接说来便是。你如今已是皇后,不必还这样事事小心。”
武媚娘对此付以一笑,但是否真将那后半句话全然当真,她自己心中有一杆评估的秤。
“陛下不如在年后,对那四人以外派之名放到其余各州任职去。您看,宗正少卿等官职为正四品,各州刺史则在从五品到从三品之间,正能平级调派。便说——”
不需媚娘对此过多言语,李治已能自己顺着这话茬接了下去,“便说他们不适应长安城中生活,想去更自在的地方。”
他这一出接话,和盖棺定论的拍板也没甚区别了。
让他们走!让这群没事找事的武氏子弟都滚他的视线外面去!
不过这样一来……
他定定地看着面前之人,“媚娘,虽说用这等借口将人驱逐出京,在名头上好听一些,可总难免有人攻讦你这是在以权谋私,对异母兄长有所苛待。”
“武氏族人远离京城之后,你与弘儿也到底少了几个可依靠之人。果真如此的话,你不会后悔吗?”
武媚娘摇了摇头,“陛下既已见我执意速成这外戚诫一书,便应当知道我意坚决了。身为皇后,若不能以身作则为陛下分忧,那还何谈国母二字!”
“至于弘儿是否会少几个可用之人,我却不那么担心。”
“一来,陛下正当年富力强之时,弘儿的太子位置能否坐稳,除却看他是否有这等天赋外,没有任何东西比陛下对他的支持更为重要。”
“二来,陛下必定会为子女择选良师益友在侧。这些人的作用,难道还不如那些将武德功臣、家族荣耀挂在嘴边,却一事无成的家伙吗?”
李治闻言一笑。
那前一句,将太子的命脉和他这位天子彻底联系在一处,正是李治最想看到的状态。
而那后一句,也是李治近来所想。
弘儿出生于永徽三年的秋季,到如今整三岁了,翻过年去,按照虚岁来算就是五岁。
这个年纪,又是太子,已该当开始按照未来继承人的方式培养,直到二三十年后能接下李治的位置。
对于上一任太子李忠,李治本就对其有所不满,自然不会考虑到这一层,可对李弘,李治还是寄予厚望的。
既然都这样说了,李治确实不能让武氏族人影响到他,而是应当如媚娘所说,以有识之士对太子予以教导。
“若如此的话,”李治想了想,说道,“朕本就有意在明年改元,以示朝堂有新气象,便趁机为那几人加官外派吧。至于要将其放往何地,媚娘也一并参谋一二好了。”
他又不是听不出来,在媚娘、杨夫人以及那几个没点眼力见的兄弟之间,除了对方近来跋扈行径确实惹人不满外,还有些私仇要处理。
这点无伤大雅的有仇必报,可不会让李治觉得她有何性情上的不妥。
——毕竟他自己也是这种性格。
见媚娘已因回禀之事得到了解决,神色中的疲惫削减,李治也心情松快不少。
他一面随手翻阅着那几页外戚诫,深觉媚娘此举为他起码在几十年内少了个心腹大患,一面与她均在案前坐下。
武氏兄弟惹人厌烦,便不必在此时提起了。
倒是方才既已提到弘儿即将进学之事,可以继续说道一二。
谈论的是育儿,话题也更显家常一些。
但他没想到的是,媚娘随后出口的一句话却是:“说到弘儿的进学,我是不担心的,有陛下照看着呢。若非要说的话,我更担心另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