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旭轮吞咽了一口唾沫,朝着上首的母亲打量,只觉她看过来的目光明明还算可亲的,怎么就让人觉得有点背后发凉呢。
还好有姐姐忽然在此时开了口:“他们写了些什么?”
武曌嗤笑了一声:“他们说,为了彰显天子威仪,让我尽早确立天子七庙,也好让民间变更祭祀,有宗庙立于神都,更能让武周名正言顺。”
“此外,我如今膝下只有你、长仪和旭轮三个孩子,既然你已封了太子,另外两个也该当封王了,也好显示天子子嗣与旁人待遇不同。”
听到这里,武旭轮咣得一声就跪倒了。
他抬着眼帘,委屈巴巴地小声发问:“阿娘,这不是我干的。”
苍天明鉴,他绝对没有利用武家那几个人来为自己谋取利益的想法啊……
这完全就是他们在自作主张,跟他可没有一丁点的关系!
要是因为这几个人的胡乱操作,让阿娘以为他之前的避祸想法是装出来的,他非得在自己出事之前先提刀去把那几个姓武的给宰了。
但怎么说呢,他表忠心是表得挺快,眼见这一幕,武曌却实在没忍住,伸手扶了扶额头:“行了你起来吧,我知道不是你干的。”
只要有足够的利益在前,哪里需要什么领头人的指导呢?他们自己就会为了看似唾手可得的利益,打个头破血流。
更不用说,只是用这种委婉的方式,来为自己的下一步行动铺路。
可对于武曌来说,这样的行为,无异于是一脚踩在了她的逆鳞之上。
她看向这张奏表的目光越来越冷。
最后,变成了传到武旭轮耳中的一句话:“旭轮,你走之前,再多为我做一件事。”
第275章
武旭轮如蒙大赦:“这么说, 阿娘是准许我跑了?”
武清月努力将嘴角往下按了按:“你是不是关注错了重点?”
阿娘的那句话,可不是在说,武旭轮可以尽快远离这片是非之地, 而是在说,他还需要做个钓鱼的鱼饵。
结果武旭轮可倒好,只听到了前半句。
武旭轮将头摇成了拨浪鼓:“我可没注意错。阿娘应当很清楚我到底有多少本事, 总不会让我去干什么做不成的事情。”
对上了面前母亲和姐姐的目光,他想了想还是把后半句给吞了回去:万一干不成事情, 还耽误的是她们的计划对吧。
“阿娘您说吧,我需要做什么?”他脸上当即露出了跃跃欲试的神色, 试图能够尽快实现自己远离危机的梦想。
武曌朝着儿子认真看了一眼, 觉得有些时候,蠢一点或许真不是坏事,只要他有足够的自知之明, 还是讨人喜欢的。
“你啊……做好一个来者不拒的闲人就行了。”
武旭轮有些困惑地抓了抓头发。
武清月接道:“我给你制定一个作答的方略,你按照这个办事吧。”
武旭轮忙不迭地点头:“那就有劳阿姊了。”
……
大约是因为从母亲和姐姐那里得到了承诺, 当武旭轮折返回府的时候,走起路来都要比平日里脚步轻快。
一想到美好的生活正在未来冲着他招手, 他觉得自己熬夜掉的头发都要长回来了。
但对于同在神都的有些人来说,处境就有些煎熬了。
以武承嗣为首的武家几人给圣神皇帝呈递了那封奏表后,便一直在静待回音。
他们要等一个结果。
若是这封提请建立天子七庙和封武旭轮为武周亲王的谏言,能够在陛下这里得到许可,那么他们也有机会自此更进一步, 为自己争取亲王的名号。
若是他们的奏表被直接驳斥回来, 那他们便暂时偃旗息鼓, 换一种方式为自己谋求身为皇亲国戚的利益。
可奇怪的是,他们的那封谏言书, 就像是石沉大海一般彻底没有了消息。
既没有得到批复,也没有得到训斥。
武承嗣险些要怀疑,自己有没有送出那份文书了。
但他不会忘记,那封奏表上的每一个字,在将其誊写上交之前,都是由他们几人一并斟酌出来的,总不至于是他们这些人全都做了同一个梦吧。
“或许……是因为圣神皇帝被其他事情给缠住了呢?”
武懿宗刚说出这话,就见另外两人都看向了他,在眼神中有着一种仿佛在看傻子的神情。
早在陛下还未行改朝换代之举的时候,就已开设了铜匦上书的门路。
那是何其庞大的文书数目啊!
就算有那匦使院的诸多官员在旁协助,也从未听说有过信访消息淤积在何处,让圣神皇帝的这条门路有堵塞嫌疑。
接手着这样庞大信息量的同时,当年的天后、现在的皇帝陛下还处理着朝堂百官递交上来的奏疏,也未见处理失当之处,怎么可能因为有其他事情要忙,就将他们的这个建议放在了一边,暂缓处理。
“近来神都的要事无外乎就是那几样。六月的制举出卷被交给了鸾台近臣,以便随时和陛下相商试题。”
“李上金被处死后,思陵的后续营建工作被挪交给了重新在工部任职的阎立本。”
“太学招揽学子和官学开办之事,被交给了弘文馆学士和珠英学士共同办理。”
“还有……”
“还有女兵选拔。”武三思在旁提醒道。
“不过——这件事情也几乎是由太子殿下在负责,不至于让陛下那边分身乏术。”
提到女兵之事,这几人的脸色都有几分微妙。
虽说早在李贤于北地兵败之时,庞飞鸢率领手下女兵驰援,已将声名传到了京中,但她们毕竟还跟随庞飞鸢坐镇于单于都护府,并未亲自抵达众人的面前。
不像是这一次,制举取士有着圣神皇帝下诏,让女子能够名正言顺地参加,就连女兵的选拔也有了成文的诏令。
此次募招的女兵分为两个部分。
一个是火枪队,需要对女兵的家庭背景有着明确的审核,需要有一定的组装弓弩等器械的本领,还需要通过一番适应性训练作为考核,若不能通过,便只能被调派到次一级的府兵之中。
另外一个便是常规的兵卒,优先选拔年龄在十岁到十五岁之间可塑性更强的女兵,其中天赋最好的,能够按照北衙飞骑的标准进行培养。
一旦某一户内有女子被选入军中,便能将家中户口升为军户,享受赋税减免的优待,或者是以募兵的方式给予从军的报酬。
毫无疑问,这并不仅仅是要为身为女子的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选拔出一支作为近侍的女兵,而是要以募招女兵的方式,先将那特殊武器作为只有皇帝和太子专属的东西,又在借着女兵之事,试探推行府兵制和募兵制并行的平衡界限。
在女兵选拔的诏令下达后不久,各州也收到了另外的一条消息——
因武周初立,又有李贞、李元谨等人的叛乱,各折冲府都需对府兵人数、军户人数、府兵持有田地数目重新进行统计。
由唐休璟主持此事,娄师德从旁为辅,完成这一出户籍查验。
正是要为随后的政令变动做出个铺垫。
这显然不会是在一年半载之间就能完成的事情,但既已将此事委任了出去,也应当不会牵绊住陛下太多心神。
听说圣神皇帝还能忙里偷闲,在小女儿就读太学后,上门去考察了一番,便更不像是劳累于案牍之间的样子。
也就是说,他们的那份奏表,是被有意扣留下来,暂时不做出决定的?
武懿宗心中忐忑地斟酌了一番,忽然出声问道:“你们觉得,若是我们就此事,向周……不,应该说向那位皇子打探一番,有可能得到一个结果吗?”
见另外两个各自沉思,并未当即答话,武懿宗可以确定,自己提出来的,并不是一个过分草率的决定。
他便又补充道:“你们看,当初的镇国安定公主成为了太子,太平公主现在虽然依然延续公主封号,却因身在太学之中,作为一方标杆,势必会在成年后得到重用,反观皇子的处境就颇为尴尬。”
若是按照原本的李唐传承,在李贤因谋逆被杀后,武旭轮自然是继承皇位的不二人选。
可在这两年中,他不仅失去了自己单于大都护的位置,失去了周王的身份,甚至还有可能像是李上金一般,被以一个胡乱编造的罪名给处死。
他难道就不想让自己得到安身立命的倚仗吗?
在今日的局面下,他的利益和他们这些武家宗室的利益是有重合的,那便当然可以联手一番!
拿到亲王的位置,进而拿到外派的资格,不就可以坐镇一方了吗?
武承嗣思量了片刻,点了点头:“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
真是可惜,他们自两年前被召集回来后到如今,也没能打通一条门路让他们从宫中获取消息,唯恐陛下会觉得他们这些争当世子的人,将手伸得太长了。
现在就成了他们办事落后一步也手段局限的困境。
好在,也不知是不是因武旭轮暂未有亲王名号,也没有一个朝堂上的实职,竟是让他在这天授元年的各方忙碌中,成了个富贵闲人,在这几日间更是迷上了戏园听曲,端的是让人羡慕的自在。
照这样算的话,要想避开旁人耳目和武旭轮接触,应当不是什么太过艰难的事情。
“这件事我去办吧。”武承嗣直接将此事接了下来。
不尽快从中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他真是寝食难安。
也不知是不是此前的频频走背运其实是在给他积攒机会,当他借机在宫外和武旭轮搭上话的时候,竟然顺利得有些不可思议。
这位皇子或许是因年龄尚小没什么心机,又或者是因为一贯以来的好脾气,见他上门,还直接让人给他看了座,自己则继续将目光黏连在前方的戏台之上。
“你有什么事就说吧?”武旭轮又啃了两口糖糕,这才漫不经心地朝着武承嗣瞥了一眼,心道阿姊揣测的情形果然又一次应验了。
有了前几日的应付,这一次他应当要更为熟练一些了。
“你也别这么欲言又止的。你姓武,我也姓武,都算是一家的亲戚,哪来那么多的规矩。”
武承嗣讪笑:“皇子说笑了。”
武旭轮可以跟他不摆什么架子,他却不能真将这话当真,否则还不知道会落个什么下场。
他斟酌了一番言辞,这才问道:“我只是想向您打听一件事。”
这话他本该再同武旭轮攀谈几句,在关系更为亲近的时候再问出来的。可武旭轮那不按常理出牌的开口,却让他不得不放弃了这个计划。
反正他要说的事都已弯弯绕绕兜了个圈子,又不是上来就给自己请官,那也没什么不好说的。
见武旭轮颔首示意他说下去,武承嗣接道:“数日前我上了一道奏表,在奏表中提及,陛下既已登临天子宝座,那么长安城中的李唐宗庙就该当迁移出去,再在神都洛阳树立新的天子七庙。我虽没什么本事,却也愿意为圣神皇帝在此事上效劳。只是不知为何,圣神皇帝并未对此予以批复,敢问这其中,是否还有什么冒犯之处?若能得到指点便再好不过了。”
武承嗣看似在说话间恭敬低头,却始终在用微微上抬的目光,留意着武旭轮的神情。
他发觉在听到“天子七庙”四个字的时候,武旭轮隐约皱了皱眉头,但也并未对他直接提出这个问题做出责备。
这显然不是个寻常的信号。
在一阵只有背景戏剧唱腔的沉默后,武旭轮缓缓开口:“你怎么想到向我来打听这件事。你大可以将此事向陛下、向太子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