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
赤玛伦想过输,想过会输得惨烈,但怎么都没想到,在她和敌军展开最后的决战之前,会有人先做了逃兵,直接在背后给了她致命一击。做出这个举动的人,还是被她一手扶持上位的儿子。
偏偏她先前没在逻些城中,根本没能来得及拦住赤都松赞的撤离。
而更麻烦的是,赤都松赞带走了为数不少的扈从,也不是悄无声息离开的,那么这条赞普脱逃的消息,不出半日就会传到军中。
这就意味着,他们此刻的所有布置,别管到底能否在对上武清月的时候生效,都已彻底没有了施展的机会!
再让这些士卒依照先前的计划行事,只会让军中哗变、引发动乱而已!
赤都松赞难道不知道他这个决定会造成这个结果吗?
赤玛伦在心中含怒自问,得出的都是一个“知道”的结果。
可他依然选择这么做了,还将自己的母亲瞒在鼓里。
此等行径,根本不是“年幼”二字就能开脱过去的愚蠢!
但她此刻没这个工夫和赤都松赞计较,也已来不及将人追回来。
她唯独能做的,就是给这些手底下的兵卒谋求一条生路。
……
当军中士卒再度看到这位王太妃的时候,已是她披甲骑于马上,艰难地发出了一句号令:“我等——突围!”
在这突如其来的变化面前,本就处在弱势的吐蕃没法打了。
他们能做的,就是放弃吐蕃的王城,先行南下撤去约如之地,而后突围!
赞普都走了,他们这些人自然更可以走。
但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在那“突围”二字出口的那一刻,赤玛伦只觉自己身上存在的一道枷锁,在突然之间化为了乌有,也让这秋日寒风吹在身上的时候,甚至比此刻的心寒还要温暖几分。
是啊,只要抛弃了自己那个赞普母亲的身份,他们这些专门遴选出来对敌的精锐化整为零,还来得及抢先在武周大军压境之前离开此地。
好在,她先前做出的种种都不算白费。
那些士卒在知晓了今日情形后,更是一个个跟上了赤玛伦的开道领路脚步。
……
可这场夜色之中的撤兵,若是能够再快一点就好了。
踢踏的马蹄穿过原野丛林,朝着后方的山势更高处而去,却撞上了一片沉默的钢铁丛林。
当赤玛伦看到前方那一片亮起的火把时,只觉心沉到了谷底。
接触兵事到如今,她也早非先前的吐蕃王妃,自然能够极快地判断出来,这前方拦截的兵马,到底是敌军的前哨,还是一路真正的精锐。
当前军的交锋以匪夷所思的速度落幕之时,夜幕之中的火光下,一面面张扬着“武”字的大旗,也已经出现在了赤玛伦的面前。
这是——
赤玛伦目光怔然地朝前望去,只见敌军队伍中,在万千光亮里簇拥着一个身着玄铠的傲然身影。
而后,是一个遥遥传来的声音:“赤玛伦,幸会了。”
……
那是一句,来自武周太子的问候。
第299章
当然, 这也是一句,直接对着她而来的问候。
……
相比于吐蕃这头因赞普横生枝节被迫撤兵的狼狈,武周这头的发兵, 说是在守株待兔也不为过。
敌军渐近,赤玛伦便更能清楚地自来人之中,看出这番以逸待劳的姿态。
尤其是那位武周太子。
她也终于在这样近的距离下, 见到了这位三次击败吐蕃的大敌!
但不知是不是因为赤都松赞先有了那个临阵脱逃的举动,让她深知此刻的受制于人因何而起, 即便是到了此刻也没全然摆脱影响,又或者是因为打从送来战书的那一刻起, 被武清月视为对手的都是她本人——
在真正见到对方, 还被围困在此地的时候,她居然说不上对对方有多少怨怼的情绪。
彼此相邻又有过交战的国家,为了争取谋夺更为广袤的土地正式开战, 直到将其中一方彻底覆灭,原本就是一件合乎常理的事情。在吐蕃的崛起中也屡有吞并藏原诸国的行径。
那么事到如今, 被人挥鞭所指、落入下风的,从象雄党项诸羌变成吐蕃, 也不过天理循环而已。
赤玛伦刚想到这里,就听武清月开了口:“幸会归幸会,我也有点遗憾。”
“你遗憾什么?”
那片在夜风中鼓动的旗幡,将武清月笼罩在一团兵戈之气当中,也让她的声音在这交战平息之时, 也自有一番穿透阵列的锐利, “自然是遗憾, 你赤玛伦在逻些城设下的戍防都没能派上用场,让你又少了一个与我正面对敌的机会。”
“不过……”武清月的脸上又忽然闪过了一缕笑意, “我又很庆幸,这最后的一个战机被你吐蕃的赞普亲自断送了,倘若当真开战,我绝不会手下留情,也未必还能与你说上这一句幸会。”
赤玛伦脸色僵硬了一瞬。
武清月怎会不知道她此刻所想。
后方军队继续向前推进包围的动静里,她的声音依然能够清楚地传到赤玛伦,和在场这些吐蕃士卒的耳中:“他真是做了一个最坏的决定。难道他以为,他能逃得掉吗?”
他这一跑,甚至将他的身后名给挫伤殆尽了!
若是他据守在吐蕃王城之地,就算不能实现对武周大军的绝地反击,总也能让藏原之上的百姓知道,他们那个年幼的赞普虽要面临亡国灭族之祸,却还有一份坚守阵地的气节,死守在逻些城中。
可偏偏他没能相信他的母亲选择和吐蕃共存亡的心志,也让求生的本能占据了上风,竟然直接选择了向西撤走!
那对于藏原子民来说,赤都松赞便只是一个会临阵脱逃的懦夫!
这简直像是迎接武清月大军压境时候的一份厚礼!
……
但逃跑之中的赤都松赞显然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随同他一并撤走的朝臣和他这个赞普,足够调动起一批为数不少的士卒,在撤离逻些城的时候,组成一支匹配赞普身份的护卫队伍,以确保他在沿途之中的安全。
赤都松赞年纪虽小,却也听得懂朝臣的话。
他们还告诉他,他的祖父和曾祖父都曾经和泥婆罗联姻,也正是因为这份联姻关系,佛教得以进入藏原地界和苯教抗衡。
出于政治和宗教的双重影响,对方应当都会愿意暂时为他们让出一条通行之路。等到武周大军撤离之后,更可以和对方谈谈回到藏原复立之事。
那真是再好也不过了。
先前的夜半逃亡,对于赤都松赞来说,像是噩梦一般时常会浮现在他的眼前,他也再不想经历一次这样的情况。
若能用更小的代价保住吐蕃的国祚,保住他这个赞普的位置,做出一些与原本计划相悖的决定又如何!随后让出一些利益也同样无妨。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听起来或许很有可行性的计划,在第一步就出现了大问题。
在这片高原土地上,贵族奴隶主有着天生优势的地位,但那些命不由己的奴隶也并不是全无思想的棋子。
他们之中幸运的那些,已经早一步随着武周的兵马推进而成为了大周的子民,而不幸还在吐蕃王室掌控之下的那些,也有一条属于他们自己的交流渠道。
当逻些城的战局布置出现大变,以赞普外逃宣告着吐蕃末路的时候,这些原本只能听令行事的奴隶也并不介意将这个消息往外传递出去,将真正的王师迎接到他们的面前!
赤玛伦对王都的管控已能算是尽心竭力。这个铁桶一般的戍防体系之下,就连先前蛰伏于藏原的信诚和尚都不敢从这个“内部”动手。
可正是这一个个变数,让武清月这个远道而来的客人拿到了这条最为有利的情报。
当她亲自带兵前来“迎接”赤玛伦的时候,向西撤去的赤都松赞又怎么可能前路一片坦途。
天色将明的时候,赤都松赞所乘坐的马车便突然停了下来。
紧急勒马止步的惊变,让这个坐在车中昏昏欲睡的孩童险些直接摔跌出去。
还没等他发问何故如此莽撞,外头发出的动静就已经对此刻的情况做出了解释。
浩荡来袭的喊杀之声随同强弓劲弩的发射,在一瞬间取代了日出的希望。
也在顷刻间,便将这支仓皇逃离逻些城的队伍给冲撞得支离破碎。
赤都松赞刚刚凭借着本能压低了身子,正好躲过了一支射穿马车的弓箭,就见一杆长刀悍然劈开了这车架,将他提到了嗓子眼的心脏,几乎也要劈碎在这一刀中。
“救……”
他那一个救字直接被卡在了喉咙口。谁让他已紧跟着被一把抓了起来,也被来人直接抓住了后颈擒获在当场。
更让他恐惧的,是他被抓住那一刻对上的眼睛。
该怎么形容这双眼睛呢?
吐蕃王室和贵族多以驯养烈性猛兽为荣,却好像还不如这一双眼睛那般凶悍。
赤都松赞脸色顿时煞白。
他虽然没见过这双眼睛,但他在前线督军的时候听过母亲说起敌军人物,其中就包括眼前这人。
若说谁对他们吐蕃王室的恨意最深,那么必定是眼前这人!钦陵赞卓到了!
他还未能来得及逃出生天便落到了钦陵赞卓的手中,简直是个天大的祸事。
可偏偏他脱离了母亲的庇护,让赤玛伦无法为他解困,那个怂恿他脱逃印度的官员,更是在路遇敌军埋伏的第一时间,就已经被乱箭射成了筛子。
他根本逃无可逃。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钦陵赞卓根本没有一点擒获敌军首领的自觉,完全没打算对他予以礼待。
他所带领的士卒占据上风的下一刻,赤都松赞便一声惊呼,被钦陵赞卓直接掼摔下马。
赤都松赞仰头,只见一把雪亮的长刀朝着他劈砍而来。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赤都松赞无暇多想,只能厉声高呼:“等等,你不能杀我!”
身为吐蕃的赞普,他的结局自然是要由武周的皇帝来决定的。就算今日没能逃脱,也该当将他送去武周神都接受审判才是。
但他的这句话,好像只是让那把刀停顿了片刻而已,就已继续挥落了下来。
在那些吐蕃朝臣的面前,他是个地位至高的赞普,可在这样一把势不可挡的长刀面前,他也仅仅是一具脆弱的血肉之躯而已。
那张脸上的惊惶恐惧之色凝固在了当场,随同着那颗掉落下来的人头一并,滚到了沙尘之间。
钦陵赞卓收刀回鞘,再听不到这个赞普的求饶之声,只听到自己的背后传来了一声佛号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