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藏原之上,尚论大族的存在都会被我全力抹除,但在中原地界上,你们之中的一部分,完全可以有一个新的开始。”
赤玛伦眼神一震。
她难以形容,在乍听那句“新的开始”的时候,她心中到底是一种什么想法。
但在这须臾之间,她不会错认,武清月所说的这番话中到底有多少诚恳之意。
她深吸了一口气,问道:“这个藏原势力的代表,是什么意思?”
“难道还有第二个答案吗?”武清月反问,“吐蕃只有虚构神名、鱼肉百姓的悉勃野氏恶徒,本不该有什么统领全境的赞普。那你也不该是什么前任赞普的王妃,而是没庐氏的掌权人。这一点,我已和你父亲商量过了。”
“那么现在,我想听一句直白一些的答案了。”她唇角的笑意越发坦荡而明利,“武周基业需要有识之士相助,你愿不愿意,做这个添砖加瓦之人?”
……
对于赤玛伦来说,这好像并不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当芒松芒赞的骨灰被吹散在风中,当赤都松赞的遗体被草草下葬,当后到的物资车队将越冬的棉衣送入藏原的时候,正如武清月所说的那样,若要让“赞普”二字消失在这片土地上,并不是那么困难的事情。
而她赤玛伦本人,好像也如同逻些城一般,被扫除了那些焚烧的积灰,在下一场落雪之中,重新回到了本真的面貌。
今日,对她来说亦师亦友又是数年仇敌的文成都护,还来牢狱之中探望了她,和她说起了太子殿下在藏原之上的随后几道诏令。
吐蕃虽灭,象雄、勃律等国仍在,印度传来的佛教和雍仲苯教之间的争端也依然横亘在这片土地之上。
正因为如此,太子殿下有意在九重字山下举办一场绕山大典。
但这一次,不是以此山先前的宗教根基为由,而是武周行将在此地建立州郡。
与此同时,还有另外的一路人马也在前来赴会的路上。
赤玛伦只思量了片刻,便得出了结论:“吐谷浑?”
文成都护点头:“不错,吐谷浑国主慕容忠被宣召前来。”
这片土地上一个个林立的势力,现在都该在一个声音的统辖之下!
第301章
毫无疑问, 这个唯一的霸主,只有定都洛阳的武周!
不过,就算此次进攻吐蕃腹地的战绩斐然, 要让此地的政体完全趋同于中原,让原本还以小国或者部落存在的象雄羊同等地都变成中原的州郡,恐怕不是武周太子将人召集起来议事, 就能直接敲定的。
……
“方才我自赤玛伦那里探监归来,和她说起了此事, 她也顺口和我就此事交谈了两句。”
文成拂去了衣上的落雪,在重新踏入屋中之后, 便从武清月的手中接过了统计完毕的吐蕃国库资财。
她还没来得及将其逐页翻阅过去, 而是先说起了此事。
毕竟,眼下临近冬日,大雪封路也在眼前, 一时半会之间,藏原大地上的民户统计, 很难继续推进下去。
藏原这广袤辽阔的土地要如何议定区划,才能让边境官员既不会拥兵自重, 又能管理好当地,同样是需要回到神都再让有司详细商榷的东西。
那么将吐蕃余财分拨于各处这件事,就还不需要急着去做。
倒是武周大军自藏原撤兵,尤其是武清月这位主帅从此地离开之前的每一步行动,更需要经过深思熟虑。
武清月问道:“她是怎么说的?”
文成虽不知道武清月先前和赤玛伦说了些什么, 但并不难从赤玛伦所说的话中揣测出她的立场, 在说话之间便多了几分转述同僚谏言的郑重。
“她说, 太子殿下此次召集各方会晤于神山之下,倒也不必刻意再展示一次武周的军事实力。”
武清月来了兴趣:“这是为何?”
在她先前的计划里, 这个绕山大典,与阅兵仪式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
也正是要以世俗的军事实力,去取代此地的宗教影响。
可赤玛伦明知以武周大军的本事,能给与会之人一个“惊喜”,却依然提出了反对的想法。
这又是什么缘故?
文成代她答道:“赤玛伦说,九重字山和唐古拉山不同,后者还有人曾经攀援登顶,前者却没有。若是太子不能让人登临山顶,并让雍仲苯教中人从中做个见证,也就依然不能彻底扳倒他们心中根深蒂固的印象。这些声音或许会消弭于一时,却极有可能会在您并不想看到的时候卷土重来。”
武清月眸光微动,不得不承认,赤玛伦所说的话并没有错。
她自当地藏民的口中了解过,以方今的攀援条件,就算加上了更为先进的登山履、滑翔翼和铁索爪钩,要想攀登上这座神山,依然是一个莫大的难题。
就算是在现代,这也是一座不轻易让人深入窥探的秘密之地。
武清月也就更不可能在已然平定吐蕃的情形下,将人力空耗在这里。
按照她先前的想法,只要阅兵的仪仗足够有压迫力,这一点上做出退让应当也无妨。
但在赤玛伦的话中,却好像对此并不这么看。
“那么……我想听听她的想法。”
相比于其他的外来人,出生在藏原之上的赤玛伦,显然要更明白此地众人的想法。
“她说,藏原之上和周遭的势力,若按最简单的办法该当分作三类。吐谷浑和东女国是一类,象雄羊同等国是一类,南诏又是另外一类。”
“大略没错。”武清月说道,“不过东女国的制度最是特殊,也早因当年相助领了官职,和吐谷浑只有西平姨母挡在前面,还是有些不同。”
而且别以为她看不出来,武妙元虽然不像是赤玛伦一般遭到了儿子的背刺,却格外羡慕对方能以这等毫无负累的姿态前往武周入朝为官。
那么对于吐谷浑慕容氏的安排,或许在将来还能再做出些调整,并不一定非要看在她的面子上,放任慕容氏坐大。
不过总体而言,赤玛伦的这个分析没错。
已经陨落的吐蕃王朝之下,依然残留着这个奴隶制政权的余烬,而那些曾经被吐蕃铁蹄征讨过的地方,也同样滞留着昔年的影子。
它们相似又各有不同,也不是能够一口气吞并下去的。
这便是它们和其他地方最大的区别。
“中原大国,讲求和而不同,我本打算在回返洛阳后和阿娘商榷增设驻边大使和自治州府的诸多事宜,一点点将他们同化过来。当然,这个自治,不代表他们还能保留国主的名号,只能说,不会让他们立刻落到赤都松赞和芒松芒赞的地步。”
武清月指尖轻叩,思量了须臾后,继续说道:“吐谷浑和东女国这两方,和我们的往来最多,也距离中原最近,要尽快将其兼并入中原的官职体系下,应当不是难事。这两方的牧马行当和食盐资源被收回到圣神皇帝治下后,这个自治就翻不了天。”
“当然,东女国的意义在于串连藏原地界上曾经存在又覆灭的数个女国,变成连缀在藏原之上的节点,又多一份重任。”
“……”
“南诏既与东女国和益州都督府之间存在往来的桥梁,又受到食盐、铁器的监管,倒是不妨作为武周收复洱海诸诏的前锋,确实和前两者所受到的待遇不同。”
“至于象雄、羊同和大小勃律——”
武清月说到这里的时候,声音微微一顿。
他们不能被以过分简单粗暴的方式对待,自然是因为,吐蕃先用了这样的掠夺之法对待这些邻居。
而在对抗卫藏四如守军之时,这些部落又在牵制吐蕃兵力上起到了格外重要的作用,也就让武清月更不能直接做出卸磨杀驴的举动。
可无论是流传于这些地方的宗教还是制度,都必须在她离开藏原之前,遭到有效的打压。以防她在三次征讨吐蕃之后,还需要大量投入人力物力远征此地。
她已借着进攻吐蕃敲打了大食和拂菻,那便自然也不想让震慑象雄等部的行动大打折扣。
文成留意到了武清月脸上一闪而过的迟疑,当即开口接道:“赤玛伦的建议正是为这最后一方而来。她说,比起过分强调谁的拳头更大,不如在得胜之后,让他们看看武周的气度。”
“吐蕃战胜了象雄,将其驱逐往北,武周攻克吐蕃,让其国祚灰飞烟灭,这其中的强弱对比之势已再清楚不过。所以武周演示兵力,以示能够轻易击败象雄,让其俯首帖耳,遵从诏令行事,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倒不如——”
她认真地转达了这个答案:“让这场胜利显得再云淡风轻一些。”
武清月挑了挑眉:“那我知道该当怎么做了。”
作为吐蕃的王太妃,赤玛伦真是屈才了。
……
这些接到了诏令赶赴此地的各方使者,却并不知道,就在他们即将抵达的时候,那位得胜一方的主帅还在“敌军”领袖之一的建议之下,做出了一个重要举措的变更。
他们只知道,在抵达那神山前的议会广场之时,他们经过了一片刀兵林立的巡防卫队后,便遇上了两位迎接的使者。
这两人的身份,更是让与会之人顿时大松了一口气。
只因这其中一个,是与大小勃律和象雄打交道良多的信诚和尚。
另一个,则是对这些地方有过教导之恩的文成都护。
这两位使者的出现,让与会者疑心这会是一场鸿门宴的想法,顿时抛在了脑后。
以那二人和煦的面色看来,在处决了吐蕃那群乱党之后,对于他们这些人,武周大约更愿意用对待西域都护诸国的方式做出安排,而不是将他们也给连带着一网打尽。
想到这里,有些人紧绷的心情便和缓了几分,朝着信诚和尚问道:“不知道对于印度佛教和雍仲苯教,那位太子殿下是怎么看的?”
信诚此前将这二者放在中原佛教面前,将二者都给贬低得一无是处,那么今日也本该将这方神山和其周边的宗教庙宇都给拆个干净才对。
以那条疯狗……哦不是,以钦陵赞卓信奉武周太子如神明的态度,也绝对做得出这样的事情。
但为何,今日这神山之下,不仅没有什么剑拔弩张的氛围,也不见钦陵赞卓的踪影?
信诚和尚闻言,口颂了一声佛号,答道:“诸位不当问我这个问题,真理如何,时过境迁,其义自现。太子殿下虽然让我来为诸位指点迷津,但也希望诸位自己找到自己的答案。”
一听这话,大勃律的国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信诚若是真如他所说的那样,只希望他们自己找到答案,那他当时为何要抢夺他国中守军,给他搞出了那些意外?
有这样一位“将领”在手底下,还有一个直接给吐蕃赞普鞭尸斩首的钦陵赞卓为其效力,这位武周太子到底是个什么行事作风,总还是能让人猜测出一二的。
此次邀约只怕还是不怀好意居多。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这场抢占了雍仲苯教的祭祀场地举办的绕山大典,居然确实如同信诚所说,是个再平和不过的宴会。
武周太子自有一番上位者的威严,却并未将其用在威逼他们交出权柄之上,而是从容地说起了自治州的计划,说起了明年的春耕,说起了和中原之间的物资交换,说起了废除人殉和奴隶制度……
只等将此地的战况上报到中央,接下来的一条条政令便会在此地实施下去。
他们这些边境小邦虽然会失去国家的名号,但相比于他们能够得到的东西,再对比一番吐蕃的结局,又还在能够接受的范畴之内。
“还有一件事,我也需要向众位声明。”武清月举杯朝着在座诸人示意,“前朝皇室尊奉道教为国教,也未能阻止国祚更迭,吐蕃以佛苯之争维系基业,却连赞普都不得好死,可见终究还是人政胜于教义。往后武周政令通行于此地,自为第一等要事,还望诸位莫要遵循旧例!”
这本不是一句难以回答的话。
就算是出于对这位得胜之人的尊敬,大勃律的国王也觉得自己能虚与委蛇出一个肯定的答复。
但偏偏就是在武清月话音落定的那一刻,他看到远处的神山之上,在那最远处被白雾笼罩的地方,有一片扬起的白浪席卷而下,朝着前头低矮一些的山头冲击而来。
此等情形,就仿佛是为了将这个在山下出言不逊的家伙掩埋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