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无论是李清月还是李素筠都听宫人闲话提及,说那些僧侣对于居住在此地而非里坊房屋之中有些怨言。
但要知道,陛下此刻对于洛阳民众,是抱着先不过分打扰的想法,加之此地已有多时不为都城,荒废的屋舍不在少数,又怎么可能让他们搬到里坊之内。
“说起来倒是怪有意思的,长安的里坊名字大多是什么永和永平永崇永乐之类的,洛阳这边却是积善尚善从善嘉善……听起来就掉了个档次。”李素筠一边跟着清月坐在马车之中,一边闲话吐槽着。
李清月笑了,“挺好啊,若我没记错的话,在天津桥前正对着的两处,便一个叫尚善,一个叫积善,阿耶让他们修桥,还可以让他们每日对着规劝之名。”
“自度度人,自觉觉他,这才称得上一句佛教子弟。”
李素筠:“……怎么还能这么解释呢。”
李清月没继续同她说道下去,往车窗外一看,“不说啦,积翠宫到了。”
要说李治对于玄奘法师的待遇,倒是和那些不知所谓的僧人大有区别。
因顾念到佛教讲求清净,加上玄奘法师本还有些病症在身,出家人也不适合寓居宫城之内,李治便将他安顿在了西苑。
西苑位处宫城以西,乃是隋炀帝杨广修建的皇家园林,在武德年间还经由过翻修,从上林苑改了个俗名,叫做芳华苑。
若自后世的眼光来看,西苑这地方后头增设出了不少有名的建筑,比如西苑的西边建起了合壁宫,李弘在历史上就是病死于此地的,东边则建起了上阳宫。
但如今这里还只是一片打理得不大细致的园林,还能自林中小径里看出洛州官员匆忙修缮的影子。
积翠宫就位处其间。
当李清月走进此地的时候,发觉其中的寝具虽已做过更换,却还是相对质朴的样式。那位玄奘法师端居其间,已将随行携带的经文都给尽数整理在了书架之上。
不知道为何,目睹这样的场景,李清月也将脚步放轻了些。
在听闻她的来意后,他并未因督办此事的公主实在年幼而有何愤懑,也几乎没在那张脸上见到惊奇之色,只从容回道:“若公主是想问如何令众僧听从诏令行事,以修缮天津桥一事施加仁善于洛阳百姓,贫僧确有几句想说。”
他自书架中抽出了几页纸张推到了李清月的面前,“为陛下指派一并参与修筑天津桥的僧侣之中,有几人在早年间曾经随同我参与过佛经翻译之事,在其余众僧之中的名望不低。他们已习惯跟随我罗列计划办事,公主若要用他们,不如也遵循此道。”
李清月将这几页纸接了过来,惊见其上密密麻麻写着的,乃是显庆元年之间的佛经翻译计划和对应的执行情况。
之所以是“惊”,是因为在参与到俗世事务之中,甚至举办了无遮大会的情况下,玄奘法师依然完成了去年70卷经文的翻译!将其平均到每天,差不多就是在五天之内完成一卷经文。①
要知道,翻译经文没那么容易的。
不同的经文涉及的佛家教派稍有偏差,若统筹不当,便会出现当年被吕才抓住痛脚、来上了一出驳斥辩论的局面。
玄奘显然是吸取到了其中的教训,对于每卷经文安排何人参与,都有着详细的规划。
所以这分明就是一份古代版的甘特图!
只不过是尽数以文字方式实现而已。
若是这样的话,僧侣之中的有一部分人,李清月就知道应该怎么管了。
她点了点头,“我会参考此事的,若法师不介意的话,可否将其借我抄录一份?”
她也正好能够用来记一记名字。这还是管理名单呢。
这又不是今年的计划,玄奘自然没什么不可的。
倒是他已更清楚地自这位小公主的做派中看出,她的行事并不幼稚,那么这督造天津桥一事,也应当不会是儿戏。
比起玩闹间贬抑,玄奘倒是更乐意看到一场态度端正的善事。
他又开口说道:“此外,我建议公主先同洛州官员会面,再去统筹人手动工吧。”
李清月礼貌回道:“这件事,就算法师不提醒我也会这样做的。”
她不先将自己的背景板树起来,又怎么好去那些僧侣面前不讲道理呢。
洛州的那些官员早因陛下驾临之时聚集到了一处,生怕其中有任何的过错,很为这等“上级亲自考察”而觉战战兢兢。
好在各方人员都已尽数入住,唯独还未达成的,就是陛下要将宫门之前的天津桥给修理妥当,将其的石脚给重新落成。
只是在听闻陛下要令一公主来监督此事的时候,众人面面相觑了一阵,都不知这个命令中是否有陛下要对他们予以敲打的意思。
庆幸的是,当他们来到那洛河之前恭候的时候,当先瞧见的只是一位身着深绯色官服的官员。
深绯色,代表四品。
有一位四品京官在上头顶着,他们便轻松多了。
显庆元年,洛州刺史贾敦颐去世于任上,时至今日还未有填补此职位的人,现在总算有个能主持大局的人了。
当先的那位长史当即朝着对方走了过去,“足下可是此番来督办修桥的?”
他就说嘛,哪有让公主来负责这种事情的。
可下一刻他便瞧见这深绯色官衣的长者压了压嘴角,往旁边让开了两步,让他后头腰佩鱼袋的安定公主醒目地站在了众人面前。
那绝不可能满五岁的小公主被簇拥在侍卫当中,自有一番皇室贵胄出行的气场,在朝着他们几人扫视过来目光的时候,竟当真有不怒自威之感。
但或许是因为她的身高,又或许是因为她的年纪,以至于众人眼前这场面荒诞得令人不敢置信。
刘仁轨出声提醒:“这才是陛下指派的主事之人。”
长史顿时意识到,这并不是他们的错觉。
陛下还真将一位公主派遣到这岗位上来了!
第43章
洛州长史段宝元下意识地想去揉揉自己的眼睛, 又觉得此举大概是在公主面前失仪,多少有点不妥,连忙将手给放了下来。
这一抬一放极快, 好悬没被看出什么端倪来。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算是很见多识广的人了。
比如说他的前一任上官贾敦颐,在从瀛洲刺史任上调任到洛州来后,居然干出了个极为骇人的事情。
他在发觉当地的豪富之家所占的田地超过规定后, 直接上手一家家查抄,一口气没收出了三千多顷的地, 而后将这些地按照国家法令的规定分给了洛阳贫民。①
按说干出这等凶悍之事,是要担心一下会不会遭到当地豪强报复的, 结果这家伙倒好, 仗着自己政绩卓绝,还一度因公事缘故下狱却被陛下亲自下诏放出来,便更有了一番对峙豪强的魄力。
可惜去年年初之时, 贾刺史的身体就已很是不好,最终病故在了任上。
但段宝元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忘记彼时令他心惊肉跳的一出。
结果现如今, 他又要面对另外一个极端了。
年龄上的极端!
他在心中思量了一番陛下的各位女儿年纪,这才将面前的这位和皇后所出的安定公主对上了号, 也不由紧跟着便哀叹了一声。
陛下啊,就算您真要给这位安定公主累积声誉,也不能拿这等事情开玩笑呀。
这个年纪的孩子,大约也只能在此事上挂个名头罢了。
但还不等段宝元想出个所以然来,他便已听到一个稚气未脱的声音问道:“可否劳驾段长史随同我移步?”
官员之中, 官服的颜色是最清楚不过的等级划分, 根本不必问什么“哪位是段长史”这样的话。
段宝元一个激灵回过了神来。
既有陛下圣谕敕令下达, 别管他觉得年幼的公主督办此事是否过于荒唐,他也得先照规办事。
反正, 天津桥这东西,只要公主没有突发奇想,想要将其造成个奇怪的形状,出不了差错。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前来,朝着李清月回道:“公主有何吩咐但说无妨。”
李清月摸了摸腰间的鱼袋,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再多几分派头,但眼看着面前这位循规蹈矩的洛州长史根本没把眼睛往别的地方看,又觉得似乎没这个必要。
也对,陛下自己都还在洛阳呢,洛州官员但凡有一点行事差池之处,她这个做公主的转头就能去向父亲告状。
她定了定神,继续说道:“段长史想必也知道了,我阿耶在诏令之中说,想要令同至洛阳的僧侣负责修建天津桥。”
“正是如此,”段宝元垂首答道,“只是臣有些不太明白,为何陛下严令我等暂时不得将消息外泄,尤其是,不能将其直接告知于驻扎在圆璧城中的僧侣。”
李清月微不可见地翻了个白眼,“你觉得他们很好说话吗?”
段宝元:“……”
这话真不像是个如此年幼的公主能说得出来的,可段宝元沉下心来思量她的这句回答,又觉得其中不无道理。
因佛教的开端乃是汉明帝派遣使者自西域求佛至洛阳,并在此地兴建白马寺,洛阳周遭的佛寺虽有部分被战祸焚毁,依然可算昌盛。
自段宝元担任洛州长史以来,没少同那些僧侣打交道。
这其中自然也有德行操守出众的高僧,甚至在前年的洛州水患中,有人将寺中积蓄的粮食给拿出来赈济灾民。
但也有不少僧人,真可谓是乌烟瘴气做派。
或许是因为前任洛州刺史对豪强占田的打击,便也让人将目光转移到了佛教弟子的身上。
以这些人看来,既然有着名录造册的弟子能算作多重意义上的“方外之人”,那为何不将他们那些可能被查抄出去的地换个位置挂靠呢?不多几年,就多出了一批来历“神秘”的弟子。
想来洛阳是这样,长安的和尚也不会相差太多,若是贸然让这样的一行人去负责修建天津桥,干那种下等人的苦活,他们可不会乐意。
段宝元想到这里,小心端详了一番李清月的面色,发觉她好像并未因为这样的障碍而有所不快。
只不知道这种表现,是她确然胸有成竹,还是她年纪太小的缘故。
他随即就见李清月又朝着他招了招手,见他俯身下来后才轻声说道:“所以阿耶才先令你等保守秘密,对此事心中有个底,再令我来执行此事,必定将其办得漂漂亮亮。”
段宝元问道:“既如此,公主需要我做什么?”
李清月答道:“其一便是,咱们如今已说过两句话了,就算此前不认识,现在也认识了。我知道你们对我来做监工必定有不解和不满,可如今咱们才是一并同事的,总不能还互有龃龉,各自隐瞒。所以我需要你们对我做出的行动都不必怀疑。”
段宝元有顷刻间的犹豫,却又转瞬想到,能对佛教僧侣有此种点评,又能说出这样的一段开场白,就算是将她当做十二三岁甚至更年长的人也无妨。
想着他此刻代表着正是后方官员,又飞快地点了点头。
“很好,其二便是,我需要你们为我找来些洛阳民众。务必要找来些嗓音嘹亮,又曾经受过贾刺史恩惠的。至于用来做什么,我先暂时不同你说,你将人找来便是。”
段宝元很想问,这让僧侣修建天津桥一事,又同他那位已然过世的上司有什么关系,偏偏被李清月的后半句话给直接堵了回去。
他带着满肚子的疑问又点了点头。
李清月又道:“至于其三,明日的早上,劳烦段长史陪我往圆璧城中走一趟,去见见那些未来的……劳工。”
以劳工二字形容这些僧侣,真可谓是直白,也让段宝元对于这位小公主的底气更有了一番认识。
他下意识追问道:“那今日呢?”
“今日嘛……劳烦段长史把洛州府库之中与洛河有关的案卷都送到皇城之中,我近来在右掖门大街处的秘书省办公之地要了个位置,用于处置建桥一事,就送到那里。”
李清月一眼便瞧见,段宝元显然是对这效率还有些纠结,又补充了一句:“我没看完卷宗,你没找齐人手,咱们怎么能办事呢?”